直子知道自己在做梦。
周围是一片寂静的黑暗。那是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空虚与死寂,哪怕只是身处其中都会被侵蚀,而直子已经无比熟悉这里。
在她的上一世,自从她觉醒了异能力后,每当她入睡时,她都会来到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存在,只有她一个人被这黑暗裹挟着,连时间与空间的界限都在模糊——那是足以把人逼疯的虚无。
「挪威的森林」回到她身上后,她也想过这片黑暗会不会随之而来。半个月的安稳险些让她以为这一世不会再来到这里,没想到……
直子晃了晃脑袋,干脆直接在原地坐下了。她没有去管时间的流逝,也没有探索这里的打算——这些事情她早已尝试过许多次了,那根本没有意义。数时间的话,她在这里度过的一夜远超过了她醒来的时刻;她也曾鼓起勇气在黑暗中走了很久,一直走到醒来也什么都没遇见。这样做过几次后她也放弃了,倒不如在原地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等着自己醒过来。
深渊般的死寂中,直子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方浓稠的黑色。伸出手也握不住任何东西,但她还是向上抬起手,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划动。她的这个动作本身并没有意义,只不过在这个地方,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得到回应,自然也不用考虑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某种程度上来说,尽管这片直子至今不知到底是什么地方的黑暗足够逼疯任何一个人,但在这里,任何人都能够得到绝对的自由。
无光也无影的世界里,直子静静地坐在地上——这样描述其实并不准确,实际上直子身下并没有接触到地面的实感,她只不过是坐在某种虚无中,仿佛下一刻就会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去,然后再也不会回到现实。当然,直子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无论再如何胡思乱想,第二天早上,她依然会在自己的房间里睁开眼睛。
“……好难受。”过了不知多久,直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无论多少次,她都没法习惯这个地方。连自己的肢体都看不见,只能通过触觉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除了黑暗与寂静外再无他物。
上辈子的直子并不讨厌这里,至少在那一天后是如此。在她的异能力影响下,她清醒时的每一分钟都被迫承受着来自外界的负面情绪的不断侵蚀,那些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声音吵得直子不得安宁,也只有在用药物进入睡眠后,她才能在这里获得短暂而漫长的平静。但直子自己也明白,没有清醒时的吵闹对比的话,这里绝不是什么舒适的地方。当骤然从此前在禅院的无趣却平和的日子进入到这里后,直子才真切地体会到,这是个多么枯寂的世界。
“……快点醒过来吧。”
女孩再次低喃道。这声音顷刻便被浓郁的黑暗吞噬,理所当然地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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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再次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天花板时,直子花了一点时间才让自己从那片黑暗的梦境里脱离出来。她慢慢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白皙幼嫩的皮肤,修剪圆润的指甲,一双未曾经历苦难的孩子才会拥有的手。
直子看着这双手,低垂的眼睛里很快地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阴郁。
“直子小姐,您醒了吗?”障子门外传来雀子的声音,直子抬起头看向门外:“嗯,进来吧,雀子。”
身着深色和服的年轻女子应声拉开了门,便看见黑发碧眸的小女孩坐在榻榻米上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她不禁放柔了声音:“早上好,直子小姐。”
“早上好。”直子揉了揉眼睛,装作没看见雀子皱眉不赞同的表情,在她开口前抢先问道:“今天开始是不是就要复课了?”
“是的。玉子小姐说时间地点照旧,您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雀子一边熟练地为她梳洗,一边回答。直子的表情是肉眼可见的沮丧:“不能不去吗?我不想听人给我讲什么女德。”
“请不要任性,直子小姐。”雀子摇了摇头,为她换上了正装:“身为禅院家的大小姐,这是您的必修课。”
直子很轻很轻地冷笑了一下。因为过于短促,那听起来更像是个无意间发出的气声。
“好吧。”她没有再提出异议,而是微微点头,恢复了以往的乖巧。
——才怪。
清晨的阳光下,一只娇小的黑猫漫步墙头,圆溜溜的绿眼睛随意地看了一眼庭院内窗户半掩的书房便收了回来。它在墙头上走了几步,看准落点向下一跃,以墙根处的一块造景石为缓冲,轻巧落地。黑猫舔了舔爪子,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身手,尾巴在身后甩了几下,便悠悠地沿着小路往中庭的方向走去。
书房内,跪坐在书案边的黑发女孩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窗外,在对面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的女人停下讲书前又重新把目光放在了面前摊开的书页上,做出了认真听讲的样子。
禅院家的面积相当大,足有近十万坪,用“比屋连甍,千庑万室”来形容也绝不夸张。
这座坐落于京都郊外、岚山脚下的典型日式宅邸最初由嵯峨天皇赏赐给禅院家的祖先,因结界的庇护得以历经千年而不毁。以武家起家的禅院在千年时间里择时而动,逐渐积累了庞大的财富和人脉,时至今日仍在日本上层社会颇负名望,是名副其实的千年世家。
随着宅院不断扩建,禅院家不同地方的建筑也呈现出不同的时代特色,但无一例外皆是日式风格,据说明治维新时期的家主曾考虑过改建部分建筑为西洋风洋馆,但因遭到众多族人的反对而没有实施。
直子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面积广阔的后院中,亲自走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后院里供年幼的直系子弟使用的书房(去加茂的那次是坐车所以不算),尽管此前的这段时日,她通过过各种昆虫和小鸟大致转了转后院,简单了解了后院的布局,但体型太小的生物以及鸟类俯视的视角与猫猫狗狗的视界显然不太一样。
总结一下,直子似乎、可能、好像迷路了。
鉴于上辈子在迷宫般的贫民窟长大的经历,直子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迷路的一天。但当她第四次经过了同样的一处院落大门时,她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屈辱的事实,并选择爬上院落外最高的一棵银杏树,试图从高处俯视来确定方位。
然后……她好像目睹了霸凌现场。
在无意间瞥见隔了几重房屋的较远的角落里的几个人时,直子愣了几秒钟。很久以前在阴湿的小巷里被年长的孩子殴打的记忆突然越过了“玻璃”的阻隔,鲜明地涌上脑海。那明明已经是隔了一重世界与生命的遥远过去,但或许是因为那时的她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这有些熟悉的场景便触动了她以为早被遗弃在记忆角落里的往事,以至于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从树上跳了下来,径直往看到的方向跑去了。
从高处看直线距离不远的事发地实际上因日式庭院曲折复杂的道路设计导致了所需时间成倍增长,直子干脆使用异能力让被控制的黑猫潜入了影子里,依靠影子的特性直线移动,成功在三十秒内赶到了现场。
接着,她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真烦人啊,你们。都被我这个‘废物’揍了这么多次还不长记性,脑子里难道只有水吗?”站在五六个倒地的人中间的少年拍了拍衣袖,语调慵懒。他动作随意地随手一甩手中的一节树枝,那节树枝刚好打在了他脚下最后一个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的人头上,将人直接打晕了过去,才顺着那人的脸滚到了地上。
恰时一阵冷风起,将他身上单薄的和服下摆吹拂起来,少年似有所觉地回头,盯住了墙角的一处杂草丛。风将枯草拨开,一只体型不大的黑猫在风里瑟瑟发抖,圆溜溜的绿眼睛还看着他们的方向。
“切……是猫啊。”少年顿时不感兴趣地移开眼,抬手打了个哈欠——他的手指上还沾着血迹,不过只要见到了现场,恐怕没人会觉得那是他的血。
他转过身,绕开地上的人准备离去。发抖的黑猫顿时十分人性化地松了一口气,抖了抖胡须,沿着墙根迈步走开。
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拎起了黑猫的后颈皮,将它举到了眼前。黑猫被抓住要害,本能地蜷起身子喵喵叫了起来,而前一刻还背身要走掉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草丛边,弯腰抓起了黑猫。细长的森绿色眼眸微微眯起,嘴角有一条疤痕的少年明明样貌颇为英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却自带煞气,光是被凝视就有一种骨头发冷的感觉。
直子一动也不敢动,从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冷意让她浑身的毛炸起,小黑猫顿时成了一只煤球刺猬,比少年的瞳色更浅的薄荷色猫眼因恐惧几乎缩成一条线。她被迫接受着少年的目光凌迟,大脑甚至过了几秒才反馈给她被抓住的提醒。
……好快!
毫无准备的直子听见少年低沉的声音:“真奇怪,我之前可没发现这里还有一只猫。你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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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院甚尔晃了晃手下的猫猫球,用含着疑惑的冷漠眼神打量着这团状似无害的动物。只要是活着的生物,就算不动不响,呼吸声也无法瞒过他的耳朵。体型太小的蚂蚁之类的不提,虽然先前在这里偷懒发呆的时候有几个烦人的家伙突然找来,但他还不至于因为他们忽略这么大一个活物。这只猫在五秒钟前还不在这里。
黑猫在他手下蜷缩着,瑟瑟发抖地看着他,那副模样很是惹人怜爱。然而小动物的可爱完全无法触动他分毫,他无动于衷地盯着黑猫的绿眼睛看了几秒,突然开口:“式神?”
不是咒灵,不是那种纯粹由咒力构成的式神,也不是被术师使用咒力控制的活物式神,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动物。但他的直觉在告诉他这只猫并不平常,他相信自己的五感,并不认为世界上存在有能瞒过他的感知出现在他附近的生命体。
他捏着黑猫后颈皮的手微微用力,手指向下伸,钳住了它的脖颈。黑猫的喵喵声顿时尖利起来,但它眼中的恐惧反而淡了,竖瞳里流露出一种有些人性化的不甘——他确定自己没看错,它在不甘。
他的脸上忽地露出微妙的表情,凑近了黑猫的猫脸,看着那对绿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搞什么,禅院这个鬼地方,连猫也要成精了?”他嘀咕了一句,把猫丢回到草丛。他的动作很是随意,力气却不大,黑猫在落地前滚了一滚,背朝地在草丛里摊平。黑猫保持着摊成猫饼的姿势,仰着脸看着少年直起身,最后低头看了它一眼,便双手插在袖子里,转身走了。
木屐碾过枯草的细小声音逐渐远去,不久后就安静了下来。
等确定那个少年是真的走了,直子才翻身爬了起来,四肢还在微微打颤,软绵绵的使不上多少力气。身体上并未受到伤害,但她却仿佛还笼罩在方才一瞬间袭来的死亡的寒冷中,不禁打了个寒颤。
“直子大人?”看见跪坐在书案前的女孩忽然颤抖起身子,脸色也变得苍白,正在念书的女师皱了皱眉。她看了眼旁边开了一小半的窗户,又看了看角落里的炭盆,问道:“是觉得冷了吗?我可以把窗户再关小一点。”
“……不,不用了。”直子切断了对猫的单向控制,摇头拒绝。见她表情如常,女师不再说什么,继续讲课。
直子心不在焉地随着她的声音翻了一页,面上依然装出认真的样子,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透过猫的眼睛看见的那张脸。
她本可以在被抓住的那一刻就切断控制,但在本能的威胁下,那一刻的她忘记了那么做,只是像一只真正遭遇到生命危险的动物一样,在天敌面前瑟瑟发抖,丧失了反抗的能力。
自从成为了异能力者后,她就再也没有过这种体验了。
可怕、屈辱、恐惧、庆幸……然后尽皆化为了好奇。
那个少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