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如何?”禅院蒙看着对面的女孩,两人面前的几案上放着许多茶碟,各式各样的食物和点心置于其中,粗略看去少说有几十种,各种口味兼具。现在这些茶碟上的食物都缺少了一部分。
“没有味道。”直子摇了摇头。一旁的禅院雀子便再次将手里的小碗呈到她嘴边不远处,直子张嘴吐出口中的冰糖,看着雀子将小碗放在了一边。
“看来你确实丧失了味觉。”禅院蒙皱着眉头下了最后判决。尽管已经在之前的反复试验中得出了结论,但听到他的话,直子还是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彻底蔫了。
“之前为你检查的时候,我已经确定你身上不存在其他的咒力残秽,而且绑架你的诅咒师也已经确认死亡,应当不是术式的作用。难道咒力暴走会导致感觉的异常?”禅院蒙若有所思地看着直子:“你还有别的异常吗?”
“暂时没有……舅父大人,有什么恢复味觉的办法吗?”直子可怜巴巴地瞧着他,原本镇静的声音都变得软乎乎的,像是在撒娇。
直子现在是真的很着急。
——在她的上辈子,因为过度使用异能力,到了最后她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物理意义上的神经病,幻听耳鸣、目视幻觉等等对她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唯有入口的食物即使会在她眼中变化形状,但味道终究是不变的,品尝美食也就成了那时的她难得的慰藉。恢复了上辈子的记忆后,对食物的执着也回到了她身上。她现在算是“大病初愈”,之前厨房给她送来的食物都是清淡好消化的,本来就没有什么味道,她也没当回事。可在吃下雀子给她的橘子的时候她才发觉异常,本该酸酸甜甜的橘子居然一点味道都没有,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嚼一团泥,光是咽下去都让她难受。
于是雀子紧急叫回了禅院蒙,禅院蒙听直子说完后,立刻让厨房准备了各种口味的食物,酸甜苦辣咸麻涩,直子一一尝试过后,便是现在的情况了。
“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丧失味觉……在你之前很少有人能从咒力暴走中活下来,活下来的人里也没听说过有人有这种后遗症。”禅院蒙也很茫然。谁能想到外甥女好不容易从咒力暴走和绑架案里活下来,却遇到这种事情。
“也许这只是暂时的?失去味觉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至少人还活着,不过是少了些口腹之欲。”见对面的直子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他只能开口安慰道。
直子连原本温顺的模样都快没心情装了,她现在只感觉前途昏暗无光。
食色性也,现在她还没到“色”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食”的乐趣,直子(五岁ver)立刻陷入了深深的忧郁。
郁闷归郁闷,她勉强打起精神:“嗯……我失去味觉这件事,还请舅父大人不要告诉其他人。”
“这是自然。你也是,知道吗?”禅院蒙点头答应,后一句则转向一旁跪侍的雀子,雀子没有抬头,无声地伏下身行礼:“是,蒙大人,直子大人。”
直子虽是女孩,轻易不出家门,但有这次被绑架的前车之鉴,为了避免有人利用直子丧失味觉的事再次针对她,知道这件事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如果不是因为禅院雀子是姐姐曾选择的侍女,在她去世后又一心一意侍奉直子,按禅院蒙的想法,最稳妥的做法就是杀了她。现在饶过她一条命而只是警告,已经是看在这些情分的面子上了。
此事暂时揭过。等雀子送走了禅院蒙,再度回到房间里,侍女们已经将桌上的碟子都收走了,就连那盘橘子也不见了踪影。雀子合上门,再转过身来时,就看到一只趴在桌子上吐出了灵魂的绿眼猫猫。
“尝不到味道了……尝不到味道了……”直子目光呆滞地盯着虚空,嘴里不停地碎碎念着。
“……直子小姐,您也不用太伤心了,至少您以后不会再因味道不合挑食,也不用怕药苦了。”雀子抬袖遮面,过了几秒后才放下手,面色依然平和,看不出半分她方才还在忍耐着笑意的样子。
直子闻言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几分幽怨几分谴责几分忧郁……很是复杂。
有得必有失,虽然她失去了味觉,但她从咒力暴走里活下来本就不易,更何况还恢复了异能力,不要太贪心了。直子强行安慰着自己,过了许久才平复下心情。
————————————
离直子苏醒又过了三日。这日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日光淡淡,天空泛着浅浅的橙色,恰是日出不久的样子。
直子躺在榻榻米上,看着华灯窗外的天空。这几日气温有所回暖,昨日庭院里的雪已经有了融化的迹象,今天看样子应该是个不错的天气。
如果是咒力暴走前的直子,这时候她就要起床去上课了。不过这几天因为取消了授课,直子终于可以不受打扰地睡到自然醒——不过,由于缺乏娱乐设施,能做的无非是乐棋书画等让直子觉得乏味的东西,就连房间里的书也尽是规训之言,所以异能力尚未完全恢复的直子除了借小动物的身体在自己的院子及周围走一走,听听仆人们的八卦外没什么事可做。小孩子的身体又需要睡眠,因此直子的作息倒是很规律。
但是,今天的直子一点都不想起床。要说原因的话……
“直子小姐,您醒了吗?”不知何时便跪侍在外室的雀子声音轻柔,直子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看着障子门被雀子拉开,两个侍女一前一后的膝行而入,一个手捧洗漱用具,一个捧着一套淡蓝而绣着银线兰花和家徽暗纹的女童和服,雀子则最后走了进来,又反身将门合上。
“雀子……真的不可以称病不见吗?”雀子将被子里的直子扶了起来,负责为直子洗漱的侍女将水盆摆在她面前。在(被迫)低头接受刷牙的侍奉前,直子满脸不情愿的低声问道。
“很遗憾,直子小姐。三日前您醒来后,加茂家就提出了上门拜访的请求,只是长老们考虑到您刚刚苏醒,不适合见客才婉言谢绝,但昨日对方再提出请求,再拒绝就太失礼了。”雀子摇了摇头,扶着直子的肩膀,不让她再躺下。
直子:痛苦面具.jpg
是的,让直子不得不一大早便着正装的根源便是昨天下午加茂投来的拜帖。直子没见过那封拜帖,只是从一个她不记得名字的长老派来的家仆和雀子口中得知,由于她在加茂家举办的生日宴上遭遇了恶性事件,她现在名义上的订婚对象加茂绵坚持要上门拜访她,亲自向她道歉。
说实话,什么道歉不道歉的,直子并不在乎。只是她自己的意见并不重要,碍于所谓“大家族的规矩”和两家目前的关系,于情于理禅院都不可能拒绝第二次。
“直子小姐,就算您心里再不愿意,一会也不可将这些情绪表露在客人面前。身为禅院的大小姐,请务必时刻注意自己的礼节和仪态。”雀子一边指挥捧衣的侍女为直子更衣,一边温柔而坚定地叮嘱着。
“是是是……”直子没精打采地点头,任由两个侍女上下其手地捯饬她。在意识到她的话语根本无法改变这些长久侍奉他人的侍女的态度后,直子很快搁置了纠正她们的念头,只不过无论是她们这样卑微地侍奉她这个“上位者”的态度,还是她不得不为了所谓的“禅院的荣誉”或是面子之类的东西忍耐自己,都让有了上辈子记忆的直子感到不快。
非常的不快。
直子坐在窗边,雀子在她身后为她梳发。她看着梳妆镜里的女孩,那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厌倦。
梳洗和穿衣花了半个多小时,等直子终于能踏出院门时,时间刚好到了拜帖上说的时辰。她在几个侍女的带领下穿过长长的回廊,这些侍女一言不发,足音轻到几近于无,明明有好几个人走在她四周,但木地板上只回荡着她的脚步声,这本该习以为常的情景却让现在的直子愈发感到不自在。
——在走到中庭时,直子忽然感觉到了注视。
她下意识扭过头,看向纵贯了中庭的池塘,其上窄处架着的一弯朱桥上赫然站着一个黑发少年。遥远的雪色反映着天光,让她看不清其面容,只看见那个人穿着一件颜色明亮的枫色羽织,静静站在桥上,身旁空无一人。
直子微微睁大了眼睛,愣了一秒钟,某种直觉让她喃喃出声:“兄长大人……?”
她身旁的雀子听见她的声音,也扭头看了过去,却只看到少年走下桥,朝着与她们相背离的方向走去的背影。
“直未大人?他不是……”雀子的话还没说完就咽了下去,然而直子知道她的未尽之言:昨晚睡前,她使用影子操纵的猫在附近溜达时,曾听到有洒扫的仆人说大少爷又一夜未归。
大少爷指的便是大了直子十岁的、直子同父同母的哥哥,禅院直未(Zenin Naomi)。虽然兄妹俩并非禅院直毘人的长子长女,但在禅院家这种非术师非人的环境里,那几个由小妾诞下的庶子庶女无一拥有术式,自然也没有名分。恐怕连禅院直毘人自己都记不清那些不知在禅院的哪个角落的庶子庶女的名字。在此前提下,由正室所出的拥有术师天赋的这对兄妹俩就成了禅院上下公认的大少爷和大小姐。
然而在直子的记忆里,她和这个哥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直子是女眷,未经允许不能走出后院,又因为年龄尚幼,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那方不大的院子里度过,要想与哥哥见面只能等他主动上门。但或许是因为两人的母亲因直子而死让他心生嫌隙,直子长到五岁了也没等到过一次他的拜访,只在每年的新年家宴上才会见到他。而禅院直未也从未与直子说过话,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却疏远得如同陌生人。
直子收回目光,在前方引路的侍女看过来时向她颔首,继续走向位于中门附近的茶室。禅院家有专门接待贵客的茶庭,但茶庭位于前庭,直子作为女眷不被允许踏足,而加茂家此次上门拜访的人数和目的也无需那么郑重,便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中庭的一处茶室见面。
已经走到了能够看到茶室的地方,直子面上无意识的调整着表情,心里还在想着方才的那道注视。
直子与这位兄长无甚交集,对他的印象多半来自身边的侍女和这几日从院外的其他家仆口中听到的八卦。据说他是禅院家的异类,虽生着一副漂亮的皮囊,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绣花枕头。拥有术式却咒力微薄,身份尊贵却自甘堕落,明明是禅院的嫡子,作为下一任家主的候选人长大,却整日不学无术,混迹于市井之中,不知道气走了多少老师……以上全是直子从不同人物口中听到的评价。
至于直子本人如何看待这位兄长……
雀子上前一步为直子挑起了茶室的竹帘,在其他侍女不约而同地跪伏行礼时,直子看着端正地坐在茶室里,面无表情地向她看来的黑发男孩,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好啊……能够随心所欲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也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