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叶薇心虚地说:“二公子在外露宿,人生地不熟,夜里应该也很难入眠吧?”
“不会。”裴君琅冷冷道,“只要你别烦我。”
叶薇为难地说:“我也不是故意烦你呀,主要是……怕鬼。”
“借口。”
“真不是。”
叶薇刚要和裴君琅详细说明那女鬼的长相,窗户外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方方正正的影子,有点、有点像那一口棺材!
叶薇顿时窒住了声,她靠近裴君琅,压低声音,悄悄说:“女鬼好像来找我们了!”
编吧,继续。
裴君琅冷笑,不置可否。
他倒要看看叶薇还想耍什么花招。
许是知道裴君琅有点手段,叶薇有人作陪,心里也不是很害怕了。
她吹熄了灯,手里抄过一把摆在架子上的长弓,靠近了木窗。
待木窗打开时,一道狭长的身影钻入房内。
叶薇闭眼,手起弓落。
“咚咚”两声,地上倒了两具交叠在一块儿垒成小山的尸体。
裴君琅取火折子,再度燃灯。
屋内亮如白昼,眼前的事物变得清晰明亮。
叶薇傻眼了,裴君琅也陷入了沉默。
窗户底下倒着的两个,分明是人。哦,拖家带口来的,还有一口手臂长的棺材。
叶薇伤人了!她咽了一口唾沫,和裴君琅说:“殿下,见者有份。”
裴君琅:……
他听懂了,叶薇是不想独揽这一份罪孽,要拖他下水。
“你杀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和你狼狈为奸,做这种事情?”
这人总是能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出骇人听闻的话。
叶薇被他的话吓一跳,忙伸手试探两人鼻息,随后拍了拍胸口,“他们还有气儿,没死!”
还没一会儿,底下的两个人忽然动了下。
叶薇受到惊吓,本能把弓箭塞到裴君琅怀里,自己小鸟依人躲在他的木轮椅后,瑟瑟发抖。
犹嫌不够,叶薇还要娇滴滴地抱怨一声:“二公子,你下手也太重了,要是闹出人命怎么办?我好担心你。”
裴君琅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竟把黑锅往他身上甩。
他似笑非笑勾起唇角,安抚地拍了拍叶薇的肩膀:“不怕,小薇。谁让他们看到你我苟且的画面,若是任由他们说出去,被你未婚夫知晓,找上门了怎么办?我一个男子没什么大碍,倒连累了你的名声。”
“……”叶薇瞠目结舌,她没想到,裴君琅能比她更无耻。
三两句话把她塑造成一个有了婚约还出门偷腥的坏女人!
好气!叶薇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于是,叶薇顺势掖了掖眼泪,伏于裴君琅膝上,嘤嘤哭泣,我见犹怜:“小琅,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若非当年为了护我,你的腿怎会被我未婚夫打折,你为我吃了太多苦了,我不舍得你自厌自弃,今生,我只会和你在一起!”
嗯?
裴君琅微笑,衣袖底下的指骨紧了紧——很好,同归于尽是吗?行。
既然要演,那就演得像一些。
他从袖中伸出白润如玉的手指,轻轻钳住叶薇的下巴。
小姑娘的肌理滑腻,手感很好。
本是一腔意气,真碰上叶薇,又觉得僭越。
裴君琅不由松了松指腹,可叶薇那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已经望了过来,雾濛濛的,似梅雨季的柳堤。
他不喜欢她这样看自己,下意识避开眼。
又想到叶薇方才故意“羞辱”他的事,裴君琅觉得,他确实要给胆大妄为的女子一个教训。
于是,他难得放柔了嗓音,低低唤她:“小薇。”
蛊惑的、缠绵的声音,仿佛一汪春池,要溺亡路人。
叶薇看着近在咫尺的裴君琅,耳廓被他那句软绵的喊声烫到发麻。
她想揉一揉耳骨,又怕裴君琅发现。
也是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裴君琅也有这样柔情的一面?
时间仿佛静止了。
叶薇从来不懂,原来对视时不说话,脊骨会生热。
暗花纹袄裙底下的肌肤炙热,泌出的汗成片,渗透进衣里,几乎无孔不入。
出汗时,衣裳贴在腰脊,带来浅显的刺痛,像是被野蜂蛰。
她不适地低头,不知是想摆脱困境,还是在躲裴君琅……
幸好,这时。
尸堆里忽然竖起一根纤细的指头,女孩子软糯的声音传来——
“我才十一岁,我爹不让我看这些。”
闻言,叶薇惊慌失措,推开裴君琅。
叶薇跌坐地上,和那个穿着黑色袄裙的少女面面相觑。
她先开口问:“你是谁?”
“漂亮姐姐,我是谢……”谢芙刚要开口,很快她的嘴就被年纪更大、城府更深的鲁沉山捂住了,“唔唔唔!”
鲁沉山歪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我们只是路过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继续、继续。”
说完,鲁沉山拉起谢芙,跌跌撞撞要往门外走。
还没来得及跨出门槛,裴君琅便冷笑道:“中了绝命蛊,还想走吗?”
“绝命蛊?”
鲁沉山心里一沉,眼眸瞬间变得锐利,望向裴君琅,“你是谁?你怎么会用蛊?”
唯有谢家子弟才会用蛊,为了保持传家术的纯正,凡是有谢家以外的子弟偷学蛊术,都会被谢家人猎杀。
谢芙没有鲁沉山想的那么多,她拉开衣袖,看到手腕上果真被圈了一道红线,这是蛊虫入体的象征。
她惊喜:“哇!你真的会下蛊!你是我爹爹的私生子吗?不然你怎么会谢家的蛊术?”
谢芙嘴快,一下子把家底抖出来了。
鲁沉山头疼地扶额。
裴君琅推动木轮椅靠近他们。
两小只或许是被他凌冽的气势所迫,不由自主腿瘸了一下,后退半步。
两小只瑟瑟发抖:“你、你想干嘛?”
裴君琅唇角微勾,明明坐着的少年比他们都要看起来脆弱,气势上却还是强压了他们一头。
他凤眸冰冷,淡道:“她是谢家的小姐,那你是谁?”
谢芙以手肘敲了敲鲁沉山:“哇,鲁沉山。他真的好聪明,一下就猜到我是谢家的小姐了!”
鲁沉山悲痛扶额,他怎么会有这么猪的队友!
“哦,机关客鲁家的孩子。”裴君琅下了定论。
鲁沉山身份暴露,他也不装了。
他自腰后摸出一枚木球,高举着,道:“既然我们中了蛊毒,那你们也别想跑!这是我鲁家的玲珑炮,落地便能引发一场爆破,此处将会被夷为平地的!”
他话刚说完,叶薇端来一盆洗脸水,兜头泼过去。
哗啦一声。
鲁沉山和谢芙齐齐闭眼,淋了个落汤鸡。
鲁沉山:……
谢芙:……?
裴君琅盯叶薇:“你在做什么?”
叶薇无辜:“任何火药炮弹不都是用硝石、木屑、硫磺等物助燃引爆么?我泼了水,木炮浸湿了,应该废了吧。”
听到这话,鲁沉山丢了球,默默鼓掌:很好,你厉害。
裴君琅笑意渐深:“若是如此。两位……死定了呢。”
谢芙瘪嘴:“鲁沉山,怎么办?我还没抱到漂亮姐姐呢!”
鲁沉山:“……闭嘴吧你。”
叶薇也差不多琢磨过来他们的身份了,想到明日要上山摸蛟蛇蛋,是闯的谢家蛊阵,她脸上的笑谄媚了许多。
“其实,我们二公子也不是坏人。”
谢芙抓了抓鲁沉山的衣角:“漂亮姐姐的声音好好听,她说的一定是真的。”
鲁沉山:“……蠢死你算了。”
叶薇温柔地摸了摸眼前比自己低了一个头的小女孩,说:“他只是想请神通广大的二位,帮一个小忙。只要你们肯帮,蛊毒马上就会解开。是不是?二公子?”
叶薇回头,祈求裴君琅。
一想到她达成夙愿就不会烦自己了,裴君琅不耐地配合:“嗯,破阵之后,我帮你们解蛊。”
“那好吧。”生死关头,他们别无他法。
毕竟,也不能惊动谢家和鲁家的长辈,否则回本家以后,鲁沉山和谢芙一定会挨揍。
叶薇和两小只约好明天子时破阵的时间后,就劝他们赶紧回屋里沐浴更衣,免得衣裳湿了吹风感染风寒。
离开寝房,谢芙还在感慨:“漂亮姐姐真是个好人呀。”
鲁沉山:“可是这水,就是她泼的啊……”
没救了,这孩子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叶薇略施小计就得来两员破阵大将,不免感慨:“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裴君琅眼神复杂。
叶薇总算想起绝命蛊的事,好奇地问裴君琅:“你怎么会想到下蛊?”
她并不蠢笨,知道裴君琅不喜欢她问这些传家术的来源,她也很有默契从不提及,只问些无伤大雅的问题。
毕竟……项上人头也很重要。
果然,别的问题裴君琅不会回答,这件事,他倒是愿意说。
“防贼。”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叶薇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子:“这个贼人,总不会是……说我吧?”
裴君琅讥讽:“你挺有自知之明。”
“……”叶薇沉默。
嗯,怎么说呢。她觉得,裴君琅对她的印象也太差了!
她就是做贼,也不会爬窗啊!
毕竟那窗台太高了。
第二日,子时。
青竹推着裴君琅的木轮椅,同他还有叶薇一道来紫金山脚下。
路上,叶薇问:“昨日我们虽然戴.了易.容.面具,但声音没变,往后世家子女见面,谢小姐和鲁公子会不会认出我们?”
裴君琅不屑地道:“便是认出来又如何?你一个微不足道的世家庶女,他们能要挟你什么?至于我,好歹是天家的皇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可不敢代替家族站位,和皇家杠上,怕他们作甚。”
听裴君琅胸有成竹的语气,想来他早早想到这一层了。
叶薇连连感慨:“难怪你有恃无恐。”
少年勾唇,冷嗤一声:“况且,他们有没有命活着都有待商榷。”
这是要杀人吗?叶薇眨眨眼,不置可否。
她不是什么善心人,如果这样做能为自己省掉一些大麻烦,她不介意裴君琅用极端手段肃清障碍。
山下静悄悄的,唯有黑峻峻的树影,随风张扬摆动。
偶尔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叶薇知道,那是其他蠢蠢欲动的破阵者。
毕竟今日谁都想拿到蛟蛇蛋,守在此地的人,不止叶薇一个。
叶薇下意识靠近裴君琅,小声问:“二皇子,这些人没有进山,难道是在等人先试阵吗?”
“自然。”裴君琅单手支下颚,很厌倦这种杀戮争斗,“一群猪狗,竟想把我们当成饵料。”
叶薇还想问什么,可很快,人声盖来,是鲁沉山和谢芙。
他们惜命,不敢爽约。
但其实,两小只早早就尝试了各种解蛊的法子,最终无功而返。
蛊虫分很多种,有的是爬虫蛇兽、有的是虫子的汁液。
像鲁沉山和谢芙手上那一圈红线,就是蛊虫凿碎了酿的蛊汁,这种液体钻入人体内后,会附着于皮肉纤薄处,形成一道松散的红斑。
连着看就像是一个圈。
他们发现,裴君琅很有能耐,养的蛊虫不是凡品,谢家能解百蛊的解药都无法消蛊。
那就说明,裴君琅并不是按照谢家惯有蛊术方子来研习的蛊。
他有自己的路数,甚至自成一派。
这种人很可怕,要么是不为江湖人所知的野路子,要么是天赋异禀的天才。
无论哪种,今日鲁沉山和谢芙都逃不开了。
他们无法破他的蛊,除非找到制蛊的药方子。
两小只蔫头耸脑地走来。
谢芙看到叶薇,一双溜圆的猫瞳亮起,笑着喊:“漂亮姐姐!”
叶薇抿唇一笑,揉了揉谢芙扎得乱七八糟的发揪揪,“喊我‘小薇姐姐’吧。”
“好啊。”谢芙是个顺杆子往上爬的,她里面挨上去蹭了蹭叶薇的掌心,“小薇姐姐身上好香!”
“是桂花皂子的味道,你喜欢吗?我可以给你一块。”
“好啊好啊!阿芙好高兴!”
裴君琅看了叶薇一眼,欲言又止。
她上次是不是还要拿皂子和他卖钱来着?怎么对上孩子就不收钱了?
鲁沉山的心思比谢芙重,他本能忌惮满肚子坏点子的叶薇。
大手拎着谢芙的后颈子,把她硬生生揪回来。
谢芙气得手脚乱动,“你干什么?干什么?!”
“嘘,别吵!有危险。”
鲁沉山微微皱眉,大家听到他的话,不约而同静下来。
与此同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凄厉刺耳的惨叫声。
不过一刻,那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喉管被人拦腰截断,血液淹没了颈子,人断气了,霎时没了声息。
叶薇和裴君琅面面相觑。
她乖巧地接过推木轮椅的工作,催促青竹:“你去探路,二公子由我来保护。”
裴君琅听到她不自量力的话,冷笑一声。
青竹没有异议。
他踢踏树枝,一个旋身飞跃至高处,居高临下观察地形。
这时,诡异的铃铛声自四面八方响起,一声又一声,撼在人心上。
眨眼间,树枝震颤,沙沙作响,猛兽蛰伏。
叶薇害怕,但她手无缚鸡之力,能做的,便是取火折子燃灯为他们照明。
不远处,无数个黑影笔直地拔地而起,他们高举着双手,身子骨僵硬,踉踉跄跄地横冲过来。
说是跑,倒不如是爬动。
叶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尸阵!”谢芙反应最快,她小跑到叶薇面前,抬臂挡住身后的人,“小薇姐姐,我保护你!”
叶薇一怔。
她没想到危急时刻,谢芙竟会主动为她拦住攻来的尸人。
她刚要劝阻,裴君琅便抬臂拦人:“你以为谢家的孩子是吃素的吗?”
“她还是小孩子……”
叶薇话还没说完,就见谢芙敲了敲抱在怀里的棺材,放出她藏了许久的妹妹。
“骨碌碌。”
妹妹掉出棺材了。
那是一个比谢芙还要矮上两个头的女孩,黑裙乌发,发尾绑了红绳,和谢芙一样,挂了两枚铜板。
简直就是缩小的谢芙。
谢芙高举双手,气沉丹田。
不过凝神一会儿,自她的袖口忽然伸出无数细线。
不知那些细线有什么关窍,蛇一样的灵活,竟死死缠住了尸人娃娃。
谢芙抖动十指,仿佛拨动琴弦一般,驱动妹妹朝前走。
起初,尸人娃娃还走得磕磕绊绊,很快,她的动作便敏捷了起来。
小小的傀儡女孩,直接冲杀进尸群里。
那么多的人,对上一个小女孩,肯定是胜券在握。
然而。
只是瞬间功夫,黑影尸潮便轰然倒下,一颗颗人头应声落地,顺坡滚来。
谢芙只用了零星几招,就砍下了来袭的第一波尸人头颅!
胜利了?
妹妹的嘴角被谢芙操控,扬起诡谲的笑。
她像是活的一般,连蹦带跳跑到谢芙怀里,被女孩儿结结实实抱住。
谢芙满眼希冀,望向叶薇:“姐姐,阿芙厉害不厉害?”
“阿芙最厉害了。”叶薇欢喜地摸了摸她的头,又碰了一下妹妹的额头,笑说,“妹妹也很厉害。”
叶薇碰上傀儡尸人的时候,掌心的触感滑腻冰冷。
这时,她才确定,妹妹的确不是活物,而是一具用腊油防腐重制的尸身。
妹妹被夸赞了。
谢芙愣了一下。
从来没有人会夸她的妹妹。
家里姐姐们嫌弃她愚钝,把武器当作伙伴。
玩得最好的鲁沉山不会说妹妹坏话,但是他胆小,很怕妹妹。
叶薇是第一个肯夸赞妹妹表现出色的人。
她莫名有点鼻子酸酸的。
很快,谢芙又笑起来:“妹妹也很喜欢小薇姐姐。”
两人还没高兴太久,忽然又来了一波尸群。
这一次的尸阵太厉害了,他们的动作迅猛无比,前仆后继涌来,比平时蛊市的阵法要强悍上百倍。
“居然用了这么强的阵法,看来这次的蛟蛇蛋有点不同。”裴君琅似乎看出了一点门道,朗声问青竹,“操控尸人的子弟们都在哪几个方位?”
青竹四下查探了许久,回答:“八门尸阵,正南方向尸群最少。”
“那是生门。”裴君琅指点鲁沉山,“去破!”
“看我的!”鲁沉山早早准备好了许多玲珑炮,他一手一个,铆足劲儿往正南方向抡。
“砰!砰!砰!”
连炸三枚玲珑炮,一时间火光冲天,烈焰熊熊燃烧。
尸人身上挂着的细线瞬息被烧断了。
傀儡师助阵失败,尸人一个个没了行动能力,倒在地上。
谢芙欢喜:“哇!我们赢了!”
叶薇也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今日有惊无险。”
就在他们以为危险褪去的时候。
那些尸人忽然齐齐在地上抽动,仿佛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皮肉绽开了,骨头也被冒出来的浓烟冲散。
尸人皮囊尽碎,白烟自他们的骨肉涌出。
絮状的烟雾弥漫,从四面八方飘来,有夜风助力,一下子把几个少年少女团团围困。
裴君琅回过神,脸色阴沉地道:“不好!这些尸人是幌子,毒烟才是关窍!”
难怪那些守阵的傀儡师任由他们发现阵法的弱点,诱导他们去烧断催使尸人前进的丝线。
原来,真正的蛊毒,藏在尸人的身体里!
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倒落入了圈套!
叶薇明明捂住了口鼻,但那股香烟却很霸道。
钻入她的口鼻,窒住她的喉管,几乎是无孔不入。
她被一波波黑色浪潮淹没。眼前发黑,跌入无边深渊,被黑暗吞没。
头好疼,眼睛也好疼。
叶薇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瞬间没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她坐在一间清雅的寝室里。
房门洞开,阳光明媚。
飘来一阵阵熟悉的药膳清香。
叶薇茫然地环顾四周。
庭院里,蹲着一个身着锦绸袄裙的女人。
她守着药炉,不断拿蒲扇扇火。
叶薇呆住了。
因为她发现,眼前的人,竟是她的娘亲徐灵雨!
叶薇的手抵在门板上。
她本来以为,这么久没见到母亲,她肯定会陌生疏离。
但叶薇发现,并没有。
掩埋在心底深处的思念被撬开了一道小缝。
一点点溢出来,一点点漏出来。
最终,叶薇记起的事越来越多,关于徐灵雨的眉眼也愈发熟悉。
这时,叶薇才发现,她只是不敢去思念母亲。
因为她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
她没有母亲照顾,没有长辈贴心贴肺对她好。
她会嫉妒。
嫉妒叶心月有焦莲筹谋,羡慕叶心月有父亲叶瑾疼爱。
而她,只是路边的杂草,有血脉牵扯,所以被叶瑾好心捡回了本家。
叶薇什么都不是。
甚至连与叶心月一争高下的资格都没有。
但现在,叶薇有娘亲了。
她的鼻腔泛起一重重酸意。
为什么每次想哭,鼻子都会刺痛呢?
她忍住眼眶里的泪珠,怕徐灵雨担心,怕这是一场梦。
直到,叶薇看到……那支曾被焦莲手下婆子打落的花钗,此时还安安稳稳簪在她的发间。
银镀石榴花果玉簪,石榴小果用一颗颗莹润珍珠代替,很典雅美丽。
为什么?
她如梦初醒,望向自己的手指。
纤细的指骨缩小了,手背变胖了,还有小孩富态的肉窝窝。
她变回孩子的模样了?
难道,是重回到过去了吗?
叶薇发懵。
呆里呆气的模样,逗得徐灵雨一笑。
温婉的女人朝她走来,捏一捏小孩丰腴的脸蛋:“怎么?风寒好了?还敢出房门吹风!”
叶薇被徐灵雨戳了一下,额头触感真实。
她捂住头,甜甜地笑:“娘。”
“真乖。”徐灵雨蹲下身,亲了叶薇的脸,顺势抱她起来,“等一下喂你喝药,好不好?”
叶薇不会拒绝母亲说的任何话。
她依恋地挨靠着徐灵雨,感受母亲颈间的温热。
叶薇被放到柔软的床上,徐灵雨拉过薄被盖在她膝上。
小孩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炎炎夏日了,天气不冷。
徐灵雨端药汤喂叶薇,一勺苦药,一颗蜜饯。
叶薇的嘴里,一阵苦涩一阵甜。
她的眼眶又发烫了,小手绞在一起,握得硬邦邦。
她害怕这是一场梦,害怕惊扰到徐灵雨,母亲就会走了。
徐灵雨看出不对劲,高高挑起眉头。
她小心掰开叶薇的手,小孩的指骨在她宽厚的掌心,伸展平整。
然后,徐灵雨给了叶薇一块糖糕。
端端正正摆在小孩稚嫩的手心,散发甜甜的香味。
叶薇的杏眼马上变得明亮,小声惊呼。
徐灵雨揉了揉孩子的头:“吃吧,你喜欢的桂花糕。我特地从罐子里拿干桂花,让灶房的厨娘蒸的。”
叶薇低下头,狼吞虎咽。
眼泪摇摇欲坠,终于落了。
她说,谢谢阿娘。
徐灵雨骂她,傻孩子。
晚上,叶薇要和徐灵雨一块儿睡。
软缎被套里塞的是今年刚打的棉花,太阳晒过,暖洋洋的,有种日光的香。
她睡床边,母亲睡里面。
徐灵雨好笑地问:“你不是总说床底下有妖怪,会挠小孩脚心嘛?还敢让我睡里面?”
叶薇外表是五六岁的孩子,心里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女了。
她摇摇头:“小薇不怕,小薇保护娘亲。”
在徐灵雨去世后的无数个夜晚,叶薇都是一个人克服对黑暗的恐惧,独自入眠。
因为没有母亲在,她不信赖任何焦莲派来的人。
她答应过徐灵雨,要好好活下去的。
叶薇闭眼,很快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
胸口盖着薄被,母亲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
叶薇好安心。
睡醒时,叶薇下意识去找徐灵雨。
幸好,她一伸手就抓住了徐灵雨。
小孩子莫名颤抖,徐灵雨以为她做了噩梦,打趣道:“小薇梦到什么了?别怕,都是假的。”
“嗯,都是假的。”
叶薇抓住母亲的手又紧了紧,只有眼下的一切是真的。
中午吃饭,徐灵雨给叶薇煮了很多好吃的。
她擅厨艺,许多菜,连厨娘都闻所未闻。
叶薇喜欢吃徐灵雨煮的糖醋排骨、蛋炒饭,还有粉蒸肉。
母亲大病一场后,性情也大变了。
但叶薇喜欢现在的母亲。
从前的娘亲很讨厌她,清醒时会掐叶薇、打叶薇,骂她不是一个带把的儿子,所以叶瑾才会失望地回本家。
叶薇身上时常是淤青的伤,但她仍旧对母亲很好,会给母亲喂粥,端吃食。
直到一日,母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叶薇以为她要死了。
她祈求神佛,不要收走母亲的命。
幸好隔天,徐灵雨活了。
她的眼睛里有叶薇没见过的神采,她温柔对叶薇笑,还喝叶薇端来的粥。
叶薇抹抹眼泪。
她好像苦尽甘来了,她也有母亲疼爱了。
“娘亲,我会保护你的。”
叶薇又一次,郑重对徐灵雨说这话。
徐灵雨哑然失笑,搂住了叶薇:“嗯,我们小薇很厉害很乖,你和父亲一起保护娘亲,好不好?”
很温馨的一句话,却在瞬间,令叶薇毛骨悚然。
她汗毛倒立,如坠冰窟,抱住徐灵雨的两根纤细如竹节的手臂,轻轻颤抖。
母亲从小到大都告诉她,不要相信任何人,母亲除外。
即便嫁了人,也不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夫君身上。
正如她的婚姻,这样悲惨。
但徐灵雨不再对叶瑾抱有希望以后,她过得逍遥自在。
因此,叶薇能够肯定……眼前的人,绝对不是徐灵雨。
“小薇,你怎么了?”
母亲还在轻轻问她。
“娘亲不会说这种话。”叶薇忍住战栗,忍住“失而复得的美梦破碎”的苦楚,“你不是我的娘亲……”
正是这句话起了效果。
她抱住的这个徐灵雨,忽然不出声了。
女人温热的身体变冰冷,身体仿佛漏了气,噗嗤一声软了下去。
叶薇的掌心空空如也。
她的头又开始剧烈疼痛。
杏眼发黑,又是一阵震荡。
叶薇再次陷入昏睡。
……
醒来的时候,叶薇的手已经恢复如初。
她倒在深山老林里,旁边横七竖八躺着的,是她的小伙伴。
叶薇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呼吸。
很快,谢芙与鲁沉山跑来了,问她:“你怎么样?”
叶薇摇摇头:“我没事。”
谢芙松了一口气,担忧地说:“小薇姐姐,这道毒烟是入梦蛊,会用美梦牵制人。我看你半天不醒,可担心了!为了救你,我还想去追杀那些傀儡师,但被鲁沉山劝住了。他说密林里可能不止我们一波人。”
叶薇摸了摸小孩的头,感激道:“阿芙很乖了,确实不要为我冒险,你的安危也很重要。”
这话令鲁沉山一呆。
他以为叶薇就是用温柔的话术欺骗小孩为她卖命,没想到还有几分良知吗?
叶薇下意识去找裴君琅的存在。
裴君琅心智强大,应该不至于被梦魇所困。
然而,叶薇一回头就看到唇瓣紧抿的裴君琅。
他身体绷直,指骨紧攥住木轮椅扶手。手背横陈一道道强劲的青筋,仿佛黛色的山峦。
他入梦很深,无法自拔。
明明很痛苦,却深陷其中。
叶薇心里一个咯噔,不由问谢芙:“如果醒不来,中蛊的人会怎么样?”
谢芙抱住妹妹,仔细想了想,说:“会死。”
叶薇咬了下唇。
裴君琅虽说满肚子坏水,但他罪不至死。
她不想裴君琅死。
也是这时,裴君琅忽然捏住了她纤细伶仃的腕骨。
叶薇被他猛拉到身前。
小郎君垂头的一瞬间,叶薇听到他欢喜而压抑的一声:“娘。”
原来,裴君琅看到自己的家人了。
他并非铁石心肠,也有自己记挂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裴君琅:碰过老婆的手,至少一周不洗。
每天晚上12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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