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和离

沈执荑因为老伯的话有些害羞,但当陈习彧问她要不要同去酒楼时,她还是没有拒绝。

她说不清自己的想法,只知道自己今夜的心似乎也随着喧闹的人群而飘飘然了。

就好像回到好多年前那般,她还是那个总觉得自己想要什么就千方百计去得到,勇敢到不怕任何人打压的自己。

沈执荑跟着陈习彧拾阶而上,她刚进去,就看到已经有位姑娘抱着琵琶在等她们。

这个人她认识,叫袅袅。

当年抱琴的朋友很多,和自己讨人厌不同,性格温柔为人善良的她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别人的喜欢。

不过沈执荑不嫉妒,她只觉得抱琴就值得所有人的喜欢。

袅袅见她和陈习彧进来,起身行礼:“见过公子和夫人。”

沈执荑不知道袅袅来这里做什么,不过陈习彧很快回答了她的疑惑:“袅袅认识你,似乎也知道我的过去。”

她明白了。

陈习彧这是又找了个人来帮他回忆过去。

可他并没有问抱琴关于过去的事,反而偏过头问沈执荑:“你有想听的曲子吗?。”

沈执荑不知道陈习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随口说了个曲子,果然袅袅就轻拨琴弦,悠悠唱了起来。

“桂殿迎初岁,相棲媚早年;剪花梅树下,蝶燕绕梁边。①”

沈执荑听到熟悉的乐声,恍生隔世之感。袅袅如今年华渐老,琴艺虽愈发精进,但音色终是比不上年少时。

如果抱琴还活着的话,或许这也应该是她的下场吧。

她从前是相信过叶之玄是真的爱抱琴的,可是这些年叶之玄憎恶自己,却从不曾调查抱琴真正的死因。

如今沈执荑对于他对抱琴的爱是不信的。

真的爱一个真的会在他死后就放弃吗?反正如果是自己,心上人死了,不论如何,都是要个清清楚楚的回答才作数。

不过她也没好到哪里去,轻而易举就被人糊弄,当真以为陈习彧死了。

可见陈习彧的宗族应当是很厉害的,说瞒下来就能瞒下来,居然让整个南州人都以为陈习彧是真的死在了江心沉船。

“你在想什么?”陈习彧察觉到沈执荑落寞的神情关切道。

“没什么。”沈执荑连忙摇头。

她总不能说自己在想陈习彧怎么没死,自己还被人糊弄的事。

大过年的,多不吉利。

沈执荑看到陈习彧今日是一个人,身边没带随从。也不像前几次不是遇到叶之玄,就是听旁人提起他。

她问:“今日怎么不见叶使君?”

沈执荑原本只是想错开陈习彧的话,可这话刚说出口,她就想起叶之玄才请李存去太守府的事。

这转移话头的痕迹太过明显了些。

陈习彧很是自然回答:“你不是不喜欢他吗?我想不见他总是好的。”

他觉得世上应当没人想在新春见到厌恶的人。

让这两人不见面才是最好的法子。其实有时候有些事情解决的法子很简单,只在于愿不愿意想和做。

“哦……谢谢你。”沈执荑小声道谢。

她没想到陈习彧居然是为了自己才不让叶之玄跟着的。

难怪叶之玄就连新春这几日都还在忙公务。

袅袅见两人说亲近也不算亲近,说疏离却又不够疏离的态度,觉得有些奇怪。

她自然知道沈执荑如今已经嫁人,但这二人本就有年少的情分,如今陈习彧“死而复生”,旧情复燃不过是最简单的事。

“我从前便觉得叶之玄不比陈公子靠得住,兜兜转转,终究还是你们这对成了。”袅袅忍不住开口。

陈习彧听到这话觉得有趣:“不知袅袅娘子此话何意?”

他知道这个人也知道从前的自己。

袅袅闻言回忆起从前陈习彧和沈执荑的事,她并不知道两人如今不尴不尬的境地,只像讲趣事般一一讲来。

“对了,当时沈夫人还攒了许久的钱。她总是悄悄帮乐坊的姐妹跑腿买脂粉,只那段时间会收一个铜板的劳碌钱。”袅袅想起这事就觉得好玩。

袅袅:“陈公子不知道,他送你那个荷包是她攒了不知多久才做的。”

甚至即使攒了大半年还是不够,最后是她找姐妹们借钱添上才够的。

袅袅不明白她这种最不重情的人,怎的会深陷至此。她劝沈执荑找买布的人买下裁衣剩的边角料就是,哪里需要买一整匹锦缎。

沈执荑却固执摇头:“我是要送给陈习彧的。”

她是给心上人送东西,才不能送别人不要的,挑剩的。她喜欢的少年郎,值得全天下最好的东西。

沈执荑几次想打断袅袅,却始终没有开口。

一是因为不好意思,二是因为……她小心观察陈习彧的神色,她也想知道这人如今听到这些话的态度。

只是陈习彧仍是微笑着,看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陈公子你不知道……”

袅袅还想说,这次陈习彧主动打断:“谢谢袅袅娘子,剩下的就不必说了。”

他唤剑柔进来给袅袅送赏的金子,却被袅袅推开:“今儿是初九,按我的规矩是不弹曲唱歌的,寻常子弟就算是千金我也不唱。”

“但如果是你们二位,我这歌就送你们了。”袅袅目光落在沈执荑身上,“执荑,你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当年那两对有情人,如今终于有一对能成,她看着都高兴。

沈执荑等袅袅走后,忙解释:“你别听袅袅说的,我才没那么可怜。”

什么叫她省吃俭用,不吃不喝攒钱买锦缎?她才没那么蠢。她能够自己不掏钱吃喝,是因为陈习彧总偷摸让人给她送点心。

有时候为了不惹别人误会,他甚至会请族学里所有人喝消暑的绿豆汤,只为了让自己也喝上一碗。

“对不起。”陈习彧主动开口。

沈执荑不知道他在为什么道歉,然后便听他道:“你送我的荷包,我醒来后便不见了。”

陈习彧也终于知道他醒来后,为什么第一反应就是摸身侧的东西,可是触手却是空无一物。

原来他是在找沈执荑送的荷包。

听到荷包不见,沈执荑先是有些难过,随后宽慰他道:“没事的,这荷包都好久了,都不是现在时兴的式样,也算不上什么顶好的料子,你现在……应当买得起更好的。”

她这话既是在安慰陈习彧,何尝不是在骂醒自己。

时过境迁,两个人身份也天差地别,就像这个弄丢的荷包般,早就回不去了。

开春后,她还得活下去,只是那个曾温暖过她的人,她早就抓不住了。

“那个荷包就是最好的。”陈习彧开口。

沈执荑又看到陈习彧眼中熟悉的情意,这一次她没有像上次那般错愕,反而有种果然如此般松了口气。

陈习彧笑:“夫人,花可以重新种,荷包也可以再缝,只要愿意,没有什么事是弥补不了的。”

听到这话沈执荑心里泛起苦涩,真的能够重来吗?

她沉默片刻后道:“我会先和离。”

但她现在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跟陈习彧走,她已经和陈习彧错过一次了,她如今没有勇气再去爱他了。

或者说,现在的她没有勇气再去爱任何人。

“好,我等你。”陈习彧望着她笑,烛火幽暗,更添几分暧昧气氛。

他仍是谦和的笑,明明最是晦涩的场景,他却总是清白明朗,不沾染情/欲。

沈执荑和他分别时,陈习彧突然喊住她,她不明所以回身。

陈习彧眼里是她的倒影,大大方方道:“新春安乐。”

“新春安乐。”沈执荑垂下头,她还是做不到像他那般坦然。

沈执荑还没进县公府,就发现家中的小厮正在把大红的灯笼换成丧幡。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拉了个小厮问:“这是怎么回事?”

小厮:“老夫人去世了。”

沈执荑听到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感触,王夫人给她下毒想害死自己,这也算是恶有恶报。

只是当她又听到小厮道:“世子大怒,命人彻查此事,每个院都在仔细盘查。”

盘查?为何王夫人身体康健不错,但她确实上年纪了,睡得沉就去了也不是没可能。

不过很快沈执荑便明白李存大怒的原因。

王夫人被人砍下头颅,但杀她之人并没有一刀致命,反而是先一点点放干净她的血,随后才砍下头颅丢到县公府门口的。

沈执荑听到砍下头颅时,不由想起花闲那把锋利的长刀。

如果是那孩子做的,她是不是已经找江欲眠问到了当年事。也不知道这孩子手脚干不干净,若是被仵作查出来什么,可该如何是好?

“夏橘你去前厅探听消息。”沈执荑吩咐道。

她得护住花闲,这是她对抱琴的承诺,就算是豁出性命她都得护住花闲。

沈执荑心里想着事,没注意到回廊处的转角,一不小心就与人撞上。

她揉着额头,便看到身上还带着血腥味的李存,他红着眼眶紧盯自己,像是要将自己生吞活剥般。

沈执荑不知道李存这又是发的什么疯,直到李存把手中的包裹扔到她身上,里面的金银首饰和衣裳“哗啦”一声尽数掉在地上。

里面还有两张和离书,已经写好了内容,只是没有签字。

李存咬牙切齿道:“沈执荑,你好样的。”

沈执荑这才意识到李存彻查院子时,应当也是包括她的院子的。

不对,李存查王夫人死为什么要查她的院落?

李存质问:“这些日子我待你还不好吗?金银,地位,宠爱我都给你了,你为何还要想着离开我?沈执荑,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他的话就像叶落无声,院中没人回应他。

李存不明白自己都已经改了,为何沈执荑还是不愿意和他好好过日子。

沈执荑避而不答,反问:“你为什么查我的院子?”

“你知道王夫人给我下毒是不是?你也知道她并非真心疼爱我,对不对?”沈执荑明白过来,“你甚至其实是知道抱琴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存没想到沈执荑不仅没有反省,还会问出这种话,但这些话全都戳他心窝。

他从始至终都是知道的,只是他选择了装聋作哑。

沈执荑:“原来是这样。”

她就说自己都掰开了,揉碎了给李存讲了,他怎么会愚笨至此,还是不愿意相信抱琴不是自己害死的。

李存不是不知道,他恰恰最明白。一个娼//妓罢了,哪里比得上亲生母亲重要,哪里值得他为此与琅琊王氏为敌。

哪怕,最初让王润能见到抱琴的人是李存。

原来他最开始那两年不是为了抱琴报复自己,只是为了宣泄他的无能、懦弱和无处发泄的愤怒。

“我们和离吧。”沈执荑坚定道,“我不想和一个窝囊、废物的男人继续生活。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与我和离。”

李存握紧手,巨大的愤怒让他忘了对陈习彧的忌惮:“不可能!沈执荑你死也只能死在我们县公府。”

“那便公堂见吧。”沈执荑转身便走。

下人来禀告:“世子,还未追查到真凶,但我们刚才探查到王管家似乎不干净,像是背后有主子。”

这还得多亏了王润被打时,听到了管家熟悉的声音。他刚才被王家的仆人找到后,便立刻与下人们知会了这件事。

李存听到王管家背后有其他主人,他想到这人似乎是陈习彧回来后才换的—所以,陈习彧可能早就在他县公府塞了眼线。

而以陈习彧和沈执荑两人的旧情,这两个人怕是早就不知道见了多少回。

他愈发觉得自己的脸上无光。

年少时,陈习彧没出现前,谁都说他是谦谦君子,可等这人一出现,就再也没人夸过他。

论文采,论品行,论人缘,他没有任何一处比得过陈习彧。

后来他娶了沈执荑还忍不住想,自己总算是赢了一回陈习彧。

而如今他又输了。

“等等—”李存追上沈执荑,拉住她的手,“好,我签和离书。”

李存真的吩咐人去拿了笔墨。

他压下心中愤怒签下了和离书,眼中满是扭曲的恨意:“沈执荑,这可是你自己要的结果。”

沈执荑接过和离书,只是没走两步就被下人按倒在地。

李存攥紧手中的和离书,抬起沈执荑的下巴,语气不悦:“你既然不愿意做我的夫人,那就做个没名没分的死人吧。”

他起身大声道:“去告诉沈家,就说老夫人去世,世子夫人纯孝,撞棺而亡,跟着去了。”

不管怎样,这次他都要赢过陈习彧。

这次有王润在,只要他告诉王润是陈习彧派人打的他。陈习彧还能活得了吗?

到时候,他要沈执荑亲眼看着陈习彧是怎么放弃她的,还要她亲眼看这人是如何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青海波》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