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外是灯火升平,喜气洋洋的新年之景,里面却是冷清萧瑟的景象,不过陈习彧倒没有寂寞神色。
他望着窗外万家和乐的景象,亮光照在他脸上,柔和他锋利的剑眉而添几分柔和。
叶之玄进来时,陈习彧正夹着一个饺耳,看到他赞赏道:“成道这里的蘸料不错,朕来南州许久,还以为这里人都不食辣。”
成道是叶之玄的字,他闻言拱手:“陛下喜欢就好。”
陈习彧放下筷子,拿起锦帕擦了擦手,动作骄矜优雅,一看就是金玉堆里养出来的习惯。
叶之玄觉得自己从前当真无知,年少时陈习彧便是这般作态,自己却真的信了他是区区八品拾遗的儿子。
“成道邀朕元日前来,想必是有要事禀告?”陈习彧笑道,语气虽让人觉得可亲,眼里却依旧平静如水。
叶之玄将手中的锦盒呈上:“这是徐娘子给您准备的新年礼,特地快马加鞭送来的。”
“叶卿似乎对朕的婚事很是上心啊。”陈习彧瞧了眼桌上的盒子。
叶之玄听出陈习彧话里的不满,但还是继续劝谏:“陛下想除掉世家,也得先笼络麻痹他们才是。况且徐娘子出身名门,性子大度端庄,堪有贤后之风。”
陈习彧听到叶之玄夸徐宸鸾的话,觉得有些好笑,这人连徐宸鸾的面都没见过,却能说出如此夸耀之词。
而沈执荑与他同在太平街长大,他却从来都瞧不上那人,在自己面前也总是贬低她。
叶之玄平日在处理政务上可堪重用,却在识人上不大拎得清。
“朕想除掉世家自然有朕的打算。”陈习彧道。
他自失忆以后,听多了旁人的话。
祖母说他自幼张扬肆意,是个骄矜不羁的性子,徐母后说他从小心思敏感,看起来性格外放其实最是孤僻谨慎。至于他的生身母亲明太后,则总是用心疼却夹着恨意的神情看自己。
除此以外,宫人、官员乃至他的好友们口中的他也各不相同。
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与沈执荑口中的人不同。
他从来不是什么爱多管闲事的人,叶之玄也说过感谢他当年出手相助的话。
陈习彧当时就说叶之玄肯定是认错人了,自己可没闲心管别人的死活。
从前他最厌恶这种别人都知晓自己的过去,却只有自己一无所知的感觉。
现在当他知道其他人认识的自己和沈执荑口中的自己有冲突,这其中肯定有人说谎时,他却没有从前的烦躁。
他甚至更偏向于沈执荑说的话。陈习彧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下意识更愿意相信她。
陈习彧问叶之玄:“成道总是在我面前诋毁沈执荑,是因为昔年旧怨吗?”
他已经派人去查抱琴的死,他当然是不相信沈执荑会杀死自己的朋友,只是叶之玄就不一定了。
果然叶之玄听到这话忙跪下道:“臣不敢诋毁沈夫人。”但并未否认他对沈执荑的怨憎。
陈习彧觉得刚才吃的辣椒肯定是夔州产的,不然他怎么现在好像有点被辣得有些不悦了。
他抿了口茶,才悠悠道:“叶卿,朕希望你不要再把对沈执荑的怨恨转到公务上。不然,朕不会再轻拿轻放了。”
叶之玄头低得更低:“是。”
陈习彧见敲打得够了,才从朋友角度提点他:“成道,不要用偏见去看人。”
沈执荑声名狼藉都是外人说的,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这个小姑娘是从太平街一路走到今天。
如果不是亲自调查,谁又能想到沈执荑这样外人口中的利欲熏心之人,会愿意和还是一介书生的陈习彧私奔。
甚至会在寒冬腊月跳下冰冷的南江水,以死明志呢?那么寒凉透骨的水,她却义无反顾就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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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执荑最近忙着亲戚间的走动,王夫人称病,叶之玄也莫名其妙多了很多公务。
她虽然不是高门贵女,没受过什么执掌中馈的教导,但多年求生的经验,她早就摸清了为人处世之道。
什么样的人家送什么礼,什么样的亲戚回什么礼,再加上这些年她接触了不少好东西,也不会再做出把次等的翡翠当好青玉送人的事。
一来二去,沈执荑这次主事倒为她赢得了不少好名声。
有亲戚还说她虽然看着话不多,但做事却可靠。
沈执荑这天如往日般接待亲戚,遥遥看到某人时,她忍不住攥紧拳头。
王润怎么会来李家?
但她很快恢复平静,故意低下头不让王润看到她的脸。
“这就是表嫂吧。”王润的声音落入她的耳朵。
沈执荑只好抬头:“王公子说笑了,我怎么能担得起你这声表嫂。”
王润是琅琊王氏正儿八经的嫡系子弟,不是王夫人那种旁支家的孩子,这声表嫂不过是他的玩笑话。
沈执荑飞快低下头,不让王润发觉她眼里的恨意,故而她没有看到对方眼里的惊艳之色。
王润忍不住打量沈执荑。这李存还真是福气好,居然娶了个这般美艳的媳妇。
他原本觉认为府中那些姬妾个个都算是美人,可见了这小表嫂才发觉也不过如此。
王润说话的姿态都放低了许多:“表嫂不必客气,是我失礼了。这表哥不在,不如你带我在府中走走?”
他想着等到没人处再调戏沈执荑,到时候她还能拒绝不成?
沈执荑听到王润的话,这才确信对方当年应当是没看到她的脸,她闻言摇头:“春婵,你带王公子去后院,我还有事先失陪一会儿。”
她着急忙慌的动作,看着当真像是有事一般。
王润望着她的背影,美人摇曳生姿,让人心尖都跟着轻颤。
沈执荑却只是关上门独自按着胸口,平复涌上来的怒意,她以为过了这么久那些记忆早就该淡忘。
然而,她只要看到王润那张脸,就会想起抱琴死前的样子,那样无望,那般痛苦。
她刚才差点想拔簪子冲上去了结这人。
这个人不是在上京吗?六年前王润来南州是因为那时太守是他父亲,那现在又是因为什么?
这些年沈执荑自己活得行尸走肉,她也没本事替抱琴千里寻仇。而如今仇人都送上门来了,她不可能不为抱琴讨个公道。
沈执荑的目光落在窗台上,她刚准备拿来种紫藤花的花盆。她摩挲着花盆粗糙的边沿,最终收回了手。
她要种花,但她得先把过去枯萎的花埋葬好,让死去多年的冤魂能够安息。
“你在看什么?”
沈执荑转身看到花闲抱着剑打量自己。
“我去查了你说的事。可惜江欲眠嫁人了,听说是嫁给徽州盐商。不过你说的那些人里,王润确实不大干净。”花闲说话总是吊儿郎当的感觉,但她手里长剑上绑着防滑的布条。
花闲显然不像她表现出来那般简单。
沈执荑听到“王润”这个名字时皱眉。
她给李存说过害死抱琴的元凶是王润。李存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但他确实是明显疏远王润了许多年,所以这些年王润都不曾到李家拜访。
沈执荑想到一种可能:“王润是你请来的?”
“对啊,”花闲笑得很开心,“我来去一趟徽州大概需要五六天。你放心,如果真是王润逼死我姐的,我一定回来把他碎尸万段。”
沈执荑疑惑:“王氏这样的人家,你是如何把王润请来的呢?”
“这个啊,忘记和沈姐姐说了,我以前是白衣卫的人。我混饭吃的本事就是伪造文书公文,伪造一封信件送到王家再简单不过。”花闲骄傲道。
沈执荑听到伪造信件猛的抬头:“伪造信件?”
花闲:“对啊,伪造字迹、盖章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我的绝活就是我能彻彻底底模仿一个人。从他有哪些避讳到他的性格,绝对没人看得出信件是伪造的。”
沈执荑多年前收到那封约她私奔的信时,她已经很久没有陈习彧的音讯了,母亲也逼着她重新考虑婚事。
而那封信件给了她希望,那封信里陈习彧说的不是私奔—而是他们宗族长老不接受他娶自己,已经派了杀手来杀自己。
陈习彧是来接她去夔州避难的,他答应会软磨硬泡让族中长老松口,然后再风风光光娶自己过门。
可惜南州的渡口边,她等了整夜也没等到他。旁人都说她是私奔未遂,日子久了她也承认自己是私奔了。
但不是的,她从来都没有因为私奔而鼓起勇气。年少的她,是想握住热烈的爱,想和喜欢的人堂堂正正在一起。
所以……那封她以为一定是陈习彧写的信,原来也可能不是吗?
她最想质问陈习彧的就是这件事情,可他失忆了,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可如果他从来就没做过呢?那封信,或许根本就不是他写的。
花闲问:“你去哪里?”
沈执荑没回答这话,拉住花闲的手就走,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急切。
“你跟我来,帮我看看字迹。”沈执荑感觉自己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在衣柜里翻箱倒柜,找出那些字帖—年少时她看不上各种名家帖子,反而最爱陈习彧端正的字,最后她学的是陈习彧的字。
沈执荑拿着自己的字和陈习彧的字迹作比较:“你说能模仿,能比这两个字迹之间更像吗?”
花闲抢过字帖仔细端详:“能啊,别说我,白衣卫多的是人能仿。当然,没我仿的真就是了。”
沈执荑听到这话却像是失去所有力气般跌落在地上。
原来她和陈习彧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