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好人

夏橘原本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她是县公府的家生子,从小就在老夫人身边伺候,母亲说过要她永远听老夫人的话。

故而,老夫人让她去监视世子夫人她去了,老夫人让她给夫人下毒她也下了。

东窗事发后,世子把她丢在后院等死她并不意外,老夫人不闻不问、撇清关系,她也并不难过。

卑贱之人,命如蝼蚁,活该如此。

可是她没死,不仅没死,还有人给她治病喂药。春婵说,是世子夫人救了她,还遣春婵来照顾自己。

从小到大不被当成人的夏橘,第一次觉得心里暖洋洋的,甚至超过了剑伤的疼痛。

沈执荑来看夏橘时,她已经好了许多,嘴唇有了血色。

她想爬起来给沈执荑行礼,被沈执荑摆手拒绝:“不必了,我来找你是有话要问。”

沈执荑确定夏橘一定会说,因为她从前和夏橘一样,都陷入过绝境。

绝境之下,别人的任何一丝关切都能被无限放大。

她斟酌道:“那日刺杀的事,可是与老夫人有关?”

沈执荑并不觉得夏橘会告知全部,但救命之恩,夏橘至少能给她一个模糊的答案。

夏橘想起自己昨日整天都没来救她的主子,最终环视四周,在确定无人后开口:“夫人,是老夫人派的杀手。不过王姨娘还想让那些杀手玷污您再杀掉你。”

沈执荑恍然大悟,她就说王夫人怎么会推王颖慧出来。原来王夫人只是要自己的命,但那王颖慧却还要把自己仅剩不多的名声都毁掉。

可惜王颖慧不了解王夫人。她沈执荑的名声不值钱,但王夫人不会让任何人辱没县公府的名声。

王夫人更不喜欢自作主张的人。

原来王颖慧是这样成的弃子。

沈执荑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想起身离开,却忽然被夏橘抓住手。

她垂眸看过去,夏橘大概也是觉得这样不好,连忙改成拽着沈执荑的衣角,小声问:“夫人,为何要救我呢?”

夏橘觉得夫人并不愚笨,也不是烂好心的人,她为何要救自己呢?救一个害过自己的人,救一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为什么呢?

沈执荑看着夏橘,恍然间好像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时她也是这样,从不敢奢求别人真诚的好意,更不敢接受别人的善意。想要旁人平等待自己,又害怕失去这几分好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握住夏橘的手,在并不柔软的床上坐下。

沈执荑帮她盖好被子,解释道:“当年李存命令打死淑瑶,是你去给老夫人通风报信才保下了她的命。”

虽然夏橘是履行老夫人监视的命令,但对那时在县公府无依无靠的主仆二人来说确实是大恩。

夏橘半晌才回想起这件事,她没有想到沈执荑这样的人会记得这样的小事。

在她看来,淑瑶不过是个丫鬟,和她一样,死了就死了。可沈执荑居然会为了个小丫鬟感激自己。

“夫人,你真是个好心人。”夏橘想来想去只想到了这句话。

夫人这样的人,值得所有人喜欢,更担得起一句好心人。神佛不该庇佑世子和老夫人那样的人,该护佑夫人这样的人才对。

沈执荑听到这话眉心微动,很不自在道:“我才不是好人。”

“你好好养病,好了就回我院里侍奉。纸墨笔砚帮你备着,想学写字就自己学。”沈执荑起身离开。

她不想被夏橘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那种感激与尊敬,让她不适应到极点。

沈执荑匆匆离去,也不知道夏橘在她走后,撑着病弱之躯起身向她房间的方向跪下行了大礼。

“剑柔姐姐怎么不进去?”清脆悦耳的女声让守门的剑柔回过神。

她抬眼看左手负伤但已经被包扎过的行月,自从掠影被撤之后,主子就派了行月去保护沈夫人。

幸好是派的刀法绝佳的行月,才能以一当十,拖住那些刺客。

剑柔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关心道:“你的伤可好些呢?”

行月年岁不大,说话还很跳脱:“早好了,只是乐大夫不准我拆……对了,主子说我此次任务做得很好,等回京就给我升迁!”

她本就是靠刀剑吃饭,受伤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主子不仅派乐大夫为她诊治,还许诺官职,可比先帝在时大方多了。

剑柔被行月的笑容感染,只是仍旧难掩疲态。

行月想起今日看见乐大夫和叶使君都忙前忙后,有些害怕:“主子,他是不是又犯头疾呢?”

剑柔听到这话皱眉:“你从哪里听说的?主子好得很,只是想一个人静静,才吩咐我守在门口。”

“哦,那好吧。”行月是个没心眼的,居然真的信了,“我还想来谢恩来着,看来只能改日再来。”

行月离开后,剑柔才敲了敲门:“主子,该用药了。”

里面却没有如往日般传来主子温润的应答声,只传来一阵杯盏碰撞破碎的声音。

等声音消失,剑柔才唤来侍从:“让药房的人重新温药。”

她握紧腰间的佩剑,才敢推门进去,只是还没靠近就听到主子的声音:“出去。”

剑柔解释:“主子,我想把碎掉的器具换掉,免得伤了您的手。”

陈习彧仍旧不许,声音里有几分隐忍:“不必。”

剑柔这才重新合上门,催促药房的人快些把新药熬了端上来。

屋内的陈习彧望着眼前的杯盏碎片,以及地上蔓延开的黑色液体,不甘地攥紧手中的陶瓷碎片。

锋利的陶瓷割开血肉,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淌出,他却恍若不知。

比起仿佛快被生生撕裂开的头疼,手上这点疼可以说是微不足道。

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压下头疼的陈习彧,只能无奈叹气,但他并未松开手,而是攥得更紧。

等乐大夫进屋闻到混合着药味的血腥气时,还以为陈习彧发疯拔剑砍人了。

结果走近才发现陈习彧是用近乎自残的方式握紧瓷片,手臂上也有晕染开的血迹,血从胳膊流下淌了满地。

而在坐在血与药中央的陈习彧披散着头发,或许是因为头疾,也可能是因为失血,他的脸苍白的出奇,在血的映衬下显得诡异。

见乐大夫想靠近,他道:“药放下就好,你出去。”

乐颐明白陈习彧的意思,主子犯头疾的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拔剑杀人也不是不可能。

他放下手中的托盘,嘱咐道:“主子不愿意喝药,可总归是身子更重要。”

陈习彧没答话,乐颐识相地退了出去,临走前看到陈习彧整个人坐在阴暗处,而不远处的长桌上堆满了奏折和文书。

甚至于陈习彧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也按在一本摊开的奏折上面。

乐颐叹了口气,默默关上了门。

陈习彧又独坐良久,端起药搅拌羹匙,还没入口却蓦地想起一个模糊的场景。

他似乎也曾这样做过。

搅弄羹匙,只希望手中的药快些凉下来方便入口。

不同的是,那时他端的应当不是药,也不是他自己在喝,而是他在喂别人喝。

只是他想不起那个人是谁,模糊的记忆也很快消失。

陈习彧把药喝尽。

他曾给昏迷的沈执荑喂过药,当时他原是打算把药灌下去就是。

最后却熟练地把药放在唇边试了试,才贴心地喂给沈执荑。

那时的沈执荑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如雪般化掉,他虽然不理解自己那种行为,却很是熟练。

就好像,他和沈执荑本该如此。

“剑柔,”陈习彧蓦地开口,“传令下去,明日不走了。”

他想要知道过去的自己和事情,既然停药也没用,或许沈执荑就是唯一了解他的那个人。

也是唯一能帮他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有点虐,但这确实是个救赎文(灰头土脸.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