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逢

南州的冬日素来是透骨寒,沈执荑却像察觉不到一般。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最终还是走到了沈家门口。

很多年前,阿娘攀上继父,她们得以过上使奴唤婢的生活,再不需要靠卖艺维生。

嫁入县公府的前夜,也是在这里,阿娘与她促膝长谈。

劝解她陈习彧已死,而她还得活下去。不仅是为了她自己,更是报答沈家的养育之恩。

沈执荑想,她都在李家待了五年了,就算沈家与她有恩,应该也够了吧。

她拢紧单薄的衣衫,望着沈家的门楣有些许纠结无措。

这些年她在县公府一路走过来,是为了那个二月初十的约定,也是因为阿娘的嘱托。

当年还在沈家族学念书时,阿娘便时时盼着她嫁高门。

如今她被休弃归家,阿娘定然会嫌她不争气。

“世子夫人——”

沈执荑踟蹰不前,却忽然被一道女声唤住。

阿娘房里的良玉眼尖认出了她,忙过来扶住她:“您来了怎么不派人说一声?快些进来。”

沈执荑推脱不开,只得跟着良玉回到她五年不曾回过的家。

她踏进院里,望着院中的景象觉得熟悉而陌生。

上次回沈家还是回门的时候。

犹记得当时李存陪着她,体贴入微,全无在李家的冷面相待,失礼寡情。

故而,人人都以为她得了门好婚事。

“世子夫人可还好。”沈执荑听到阿娘这样喊她有些不自在。

“我一切都好,阿娘可还好?”她小声问道。

她好想阿娘能揽她入怀,像阿娘没攀上继父、没生下阿弟前那样。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和她在寒冬透风的破屋里取暖那样。

可阿娘只是扫视了她的衣着,看到她头上无一支钗环时,阿娘忍不住皱眉,看到她身上华贵的新衣时又赞许地点头。

阿娘躲开这个问题反问道:“我给你传的话,你可都听到呢?你弟弟……”

“阿娘,”沈执荑打断母亲的话,“二郎若有志向,那就得靠自己。”

沈夫人皱眉不悦:“成儿是你亲弟弟,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你这个做姐姐的都不多加照顾,还有谁能庇佑他?”

听到这话沈执荑反驳:“我的生身父亲不知道是谁,至于我的义父也是家主大人,而不是他沈垣。”

对于那位已经病逝的继父,沈执荑提起时没有半分怀念,只余无尽的怨恨。

倘若,沈成不是淌着母亲一半的血脉,她甚至连沈成都恨之入骨。

“你……算了,你总是这般不懂事。”沈夫人风韵犹存的脸上浮现几缕不悦,但最终还是被她压下去。

沈执荑听到母亲说她不懂事的话,心里不由泛起委屈。

小时候,两人卖唱为生时,她总是听话地帮忙揽客;阿娘生弟弟后,她也会把糖捏一路拿回家;五年前,她最终愿意嫁入沈家,也是因为阿娘以命相逼。

可现在阿娘说她不懂事。

沈夫人不知道沈执荑为什么突然沉默,她继续喋喋不休:“你在世子面前也得脸,便让世子帮你弟弟又如何?”

“他不会。”沈执荑敛去眼底的泪。

“你怎么知道?你给世子说……”

“我与他和离了。”

沈执荑听到自己疲惫的声音。

她自暴自弃道:“不对,应该说是,世子终于厌弃我了,他休了我。”

李存这样金尊玉贵的人怎么能说和离呢?她沈执荑这样卑贱的人,又怎么配谈和离呢?

得说是李存休了她才对,得说是那只飞上枝头的山鸡终于被打落才是。

沈夫人起先没有明白沈执荑的意思,怔愣片刻,她才意识到沈执荑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给我回县公府去。”沈夫人拽住沈执荑的手,拖着她就往门外去。

沈执荑盯着自己被母亲用力掐住的手,白皙的手臂泛红,痛感才渐渐明显起来。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人偶。

从前人偶的线是沈家控制,后来这线是县公府操控,但却从来都由不得她。

她被母亲推出门。

阿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唇开开合合:“你现在就回县公府去,我家可不敢收你一个弃妇。”

沈执荑站在门外,看着沈家的大门被合上,甚至没人给她递上一把伞。

她不知道在门前站了多久,许久后,在确定这扇门不会再为她打开后,她才转身走进雪里。

这不是她的家,李家也不是她的家,她没有家。

雪又纷纷扬扬下起来,轻盈的雪落在她的肩头,沈执荑盘算自己的去处,最后确定自己算是无路可去。

她想先找间客栈住下,等到明年开春的二月初十再死。

可是她却发现叶娇妍塞给她的银票不知何时掉了。

兴许是在沈家时,被母亲拖拽时掉在地上了,也可能是她这一路漫步时,被哪个摸包儿偷了。

沈执荑静静沿着南洲城的护城河走,她想去城外淑瑶家看看,淑瑶想来会愿意收留她。

淑瑶是她的陪嫁丫鬟,前两年嫁给了城外一个猎户,虽然清贫,两个人相依相扶,却也是惹人艳羡的。

可惜她走着走着就觉得自己腿上似有千斤重,就连头也逐渐昏沉起来。

沈执荑怕摔进河里,摸索着走到一户人家的墙下,却又很快被驱赶。

直到她也不知道走到何处,她才终于撑不住靠墙坐下,她蜷缩着,眼前逐渐模糊。

“簌簌——”

雪仍旧在下,可却越来越小声,她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她仰起头,用力睁开眼,看到眼前的人。

这人身着大氅,手撑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

竹伞微抬,她看清面前人的面容——是陈习彧。

那个如果没死一定会娶她的人,那个从前最爱她的人。

陈习彧脱下大氅将自己裹住抱起,沈执荑泪流满面,反手抱住他:“你来了。”

你终于来了。

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五年,我每日活得有多痛苦。

她就知道陈习彧一定会在奈何桥边等她的。

现在看来也确实如此。

沈执荑以为这是弥留之际的走马灯。

她满意地合上眼,抱着她的人眼里沉默如海。

陈习彧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怀里的人抱的更用力几分——对方脸色苍白,整个人紧紧贴着自己。

看的出来眼前人是极其信任自己的。

身边的侍女见陈习彧的动作,不解问:“主子这是?”

这女人明显是妇人打扮,陈习彧的动作显然是不合适的。

“先回去。”陈习彧明白侍女的意思,却没放在心上。

沈执荑不知道自己已然被救,她发着高热,头疼欲裂,因为马车无法避免的颠簸,茫然地睁开眼。

她看到陈习彧将她抱进陌生的院落,又见对方起身想走,连忙伸手握住对方的手:“别走。”

眼前人伸手探她的额头,随即坐下,像是有些无奈:“我不走。”

沈执荑就这样盯着陈习彧看。

陈习彧死的那年不过十七岁,正是少年人青涩的年纪,而眼前的他褪去所有青涩。

眉峰锋利依旧,可眼底的温润被沉稳代替,岁月让从前淡如清茶的少年沉淀。

“你果然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沈执荑笑得痴痴地看着眼前人。

可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眼前的人终归是她的幻想,陈习彧永远不会长大,他永远死在十七岁,死在江心的沉舟。

“对不起。”

沈执荑想,她真对不起陈习彧。

她答应过陈习彧,将来一定要长命百岁,可却还是没有好好活下去。

陈习彧连如今死前的回马灯,都是如此丰神俊朗的样子,她却用濒死垂危的样子来见他。

“别想那么多。”陈习彧温言道。

下人端来一碗药,陈习彧放在唇边试了温热与否,才轻舀了一勺喂给她。

沈执荑知道眼前一切都是她的幻想,但她还是忍不住心动,也咽下这一口口药。

真是奇也怪哉,明明一切都是假的,她却仿佛真被这药暖了身子,甚至还能闻到清楚的药味。

沈执荑乖乖喝完药,陈习彧替她拢好被子。

沈执荑固执道:“不许走。”

陈习彧眼中的平静被打破,他似乎有些许挣扎,但最终他用力握住她的手:“不走。”

沈执荑这才贴着陈习彧的手沉入梦乡。

陈习彧有些好奇地盯着沈执荑,眼神没有情人的缠绵缱倦,手上的动作却比夫妻间更为温柔。

过了半个时辰,他听到沈执荑平稳的气息,才轻咳一声。

“主子。”

门外传来声音,暗卫在门外候着。

陈习彧的声音仍然是温和的,连语调都与刚才没有半分差别:“我不是让掠影去县公府看着她吗?”

暗卫:“掠影那边审出来,说是怕暴露您这次微服私访,所以……”

“换一个人去保护沈执荑,至于掠影,按你们白衣卫的规矩处置。”陈习彧淡淡道。

“是。”

“等等,”陈习彧感觉沈执荑贴得更近了几分,“是保护,不是看着。”

暗卫心惊,毕竟主子登基五年来从未对任何人如此上心过。

他领命而去,也愈加想离开这里。

帝王与臣妻是这种关系……怎么都算不上好事。

万一陛下做什么被他瞧着了,他这条命怕是都没了。

陈习彧却没有做任何暗卫想的事,他只是伸手再摸了摸沈执荑的额头。

还是好烫。

他盯着沈执荑的眼里,有好奇,有不解,却没有心疼与爱慕。

不是恋人看久别重逢恋人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声明男主是“温柔克制”的人设,而且男女主之间有很多误会,所以有些事他不会做。(男主人设带一点古早文里温柔男二的调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