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慕清规素来是不多话也低调的,不争峰的六弟子,谁不知道是个清雅如月又知礼守礼、恰到好处的性子。

这样一个人,开口从不说重话。

可一身磊落风采与月出东山般的气度风华,光一抬眼就足以证明其优渥的教育环境。

她不用开口,就能要江春嫉妒到发疯。更何况是如今这样轻描淡写地阴阳怪气。

嫉妒得江春甚至没注意到她对兰祁的称呼。

一个女人而已。

江春阴恻恻地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收缩舒展着。

要不是有个好出身,要不是有个好背景,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靠背景才能达到这个境地的女人,凭什么来教训自己!

江绵再高贵,江家再风光,现在还不是任他执掌?

什么了不起的金银名画,他随手就能送人!

还有那个半魔......凭什么自己东躲西藏,她就能堂而皇之站出来?

背后里怕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尤其是她们师门里......肯定是用那幅皮囊跟其他人做了交易!

真是寡廉鲜耻!

他抬起手臂,一直掩在宽大袖摆下的手臂干枯细瘦,完全不该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姿态。

像是破败的布条勉强裹住枯死的树枝,就连垂垂老矣的老者看起来都比他健康些。

其中,一道道黑色的线条从干瘪的皮肉里起伏穿梭,像是一条条蠕动着的虫,趴伏进皮肉啃食。

江春本人却对这些“虫”没什么厌恶,相反,他轻缓又珍重地抚摸过道道黑色的虫线,看起来毫不在乎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怪物。

“魔核会侵吞人类的血肉与生机,”兰祈掀起眼皮,看表情有些不理解对方的所作所为,“江春,你迟早将会成为另一个魔复生的养料。”

“不!”

出乎他意料的,对方却神色激动地反驳了他,“你懂什么!修士有灵根,我们这些凡人难道就只能自生自灭?”

“只要挖出来,埋进自己身体里就好了,”江春笑着,赤红的双眼一片疯癫的神色,“就像这块魔核,没死之前他多威风啊,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可死了,不也只能为我所用?”

没料到有人会跟自己这个妖魔混血争辩怎么当魔,兰祈哽住,错过了最佳反驳对方的机会,回过神之后就听了一耳朵离谱发言。

“你听不懂人话吗?”

看到了自己小师弟脸上迷惑的表情,再次被逗笑了的慕清规开口,“为你所用?你只是魔核的养料而已,最多是你为它所用。”

“你又明白什么!?”

江春指尖迸出利刃一样的爪子,看起来像是扎在皮肉里的尖刀,他周身的黑气更加疯狂的涌动,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慕清规:

“像你这样的人......懂什么!?”

“你们这样有权有势,还有了不起的天赋,上天的宠儿!你们怎么会明白普通人的痛苦!”

“只是个女人而已,明明只是个女人,却能那么高高在上......女人只用洗衣做饭,生孩子,然后全身心地照顾我就好了!只是个女人......女人......!”

“普通人就可以随意剥夺其他人的生命而不思悔改吗?”

慕清规冷笑了一声,“那些被你招来的女孩,还有江家其他人的人命,你打算用什么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春仰头大笑起来,神经质地抬起利爪抓过自己脸颊脖颈的皮肉,留下一道道外翻的伤口,“他们?你们修士争夺灵气修行,我用他们的性命助我,跟你们又有什么不一样!”

天大一口锅扣过来,听都听到了,自然不能放任这种污蔑。

“魔族妖族慕强,失败者就算是被啃食尸体都是咎由自取,但是并不会涉及到人族,”兰祈皱着眉头,“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慕强斗狠天道允许,因为这是在磨砺自己的刀锋,大道无情,本就给予了锋刃后,若是殒命便是自身无能,不可攀求大道。”

“但,”兰祈看着他有些怔愣的表情,反手摸上自己后腰的剑柄,“大道至公,肆意妄为向更弱者挥下屠刀,斩断的只会是自己的道。”

“不可能!不可能......!”

“他明明......他......”

“他说了什么重要吗?”

“那个在皇城玩弄人命,无法无天的魔,”慕清规轻笑了一下,“如今又焉在?”

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间,慕清规看着江春骤然停顿的动作,立刻握紧了腰侧长剑,足下步子一变便要飞快出剑。

但有人更快,木剑的剑尖因为飞快破空而染上一点迅猛的白,仿若雷电一般挑开了江春周围浓稠的黑雾,狠狠戳进了魔气最浓厚的心脏位置。

这一剑又快又狠,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动作,单纯的一刺便知功夫。

若是兰祈手中的是一柄开了锋刃的真剑,如今应当已经出了浮生塔了。

但他手里的只是一柄木剑,一柄最普通的木剑。

并非什么灵木,甚至就连碧虚山上的木料都不是。

剑骨刃心从体内会孕育半身剑,藏在本体的锋刃不会允许有任何除了自身以外的剑刃握在主人手中,这是天下名剑的傲气与尊严。

而同为剑骨刃心的逍遥子显然十分清楚这一点。

他专门带来的木剑是人界随处可见的材料,就连浇进剑心用来模拟重量的铁水都是凡铁。

完成这一切的铁匠也不过是人界最普通的铁匠,甚至都不会铸剑。

而这也意味着,这柄木剑并不足以承载能震碎魔核的灵力,甚至过分一些的外力都足以将其折断。

兰祈当然是身负剑骨刃心的剑道天才,若不然也做不到凭一把凡木破开魔雾,甚至直直刺进了半魔的心脏。

并且凭借自身的战斗本能敏锐地发现,自己的妖力与魔气尚不足以撕开对方的屏障,唯有灵力能作为一往无前的锋刃。

灵力,天道对远不如其他两族强悍的人族赐下的恩惠,甚至慷慨地允许这孱弱的种族借用自己的各项权柄——

三族之中,唯有人类可以借用自然与五行之力。

此时此刻,年轻的剑骨刃心敏锐察觉到了自己与对方的差距,并且在电光火石间洞悉了自己最有可能制胜的武器。

但他还是太年轻了,尚未成年的时候。

妖魔两族的所有血脉传承唯有成年后才会完全激发,一方面是因为太过强悍的力量会对相对脆弱的身体造成负担。

另一方面,幼年期并不成熟,很容易成为其他妖魔攻击掠夺的对象,要是幼年时便掌握拥有本族全部传承,便容易被其他妖魔获取本族的完整力量。

所以妖魔的血脉力量并不会在未成年时完全激发,这是对幼崽本身的保护,也是对族群的保护。

若是他的父母在此,光凭一身成年妖魔的强悍血肉就能要对方退避三舍。

刚拜师不过几个月的师尊,逍遥子也能不借外物,以指做剑,一身煌煌剑气顷刻间便能刺穿对方的心口。

但他不能,直到自己的剑尖再不能进入一分,这个时候兰祈才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不算完全正确的战斗判断。

他是魔族与妖族的后裔,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战斗中一瞬间的错误会带来怎么样的惨痛代价。

而他也到底是天才,这个时候,瞬间的光景,兰祈立刻涌动起身上所有的魔气抵抗对方的侵蚀,同时反手立掌以妖力击上对方的后心。

缠绕在身上的魔气松动一分,兰祈立刻后撤,却没想到两道长长的黑色血管从对方被刺破的地方窜出,顷刻间便要冲进兰祈的心口。

太快了,他来不及调动魔气抵挡,准确来说这两根血管以他的魔气还抵挡不住。

这时,本该万事皆休的致命时刻,突然从兰祈鼻尖斜横一柄未脱鞘的长剑。

紧随其后的,是掠过脸颊的纷扬黑发和袖摆,轻盈的衣袖上护身法纹正闪着光。

兰祈向后仰去,抬起的视线里袖摆叠着乌黑发丝纷纷,像是刚刚经历过生死一瞬后在脑海的弦突然松弛,他居然莫名其妙地恍然——

原来不是五感相通,是真的有一阵山茶花的香味。

而来人也如清月,往前一立便是明月映山茶。

兰祈稳住身影,一错不错眼地看着自己身前单手握剑的慕清规。

她剑未出鞘,也出不了鞘,四根手指牢牢握着剑柄,食指伸出同样有力地勾在剑锷上。

这是擅于用剑者的姿态,这样的姿势能让剑者更方便快速的转变出剑角度和细节,能使出更多的剑招。

慕清规无言,只飞快单手立剑直指对方,随即侧过脸,回眸看向自己身后的兰祈。

这一眼也快,没什么特别的意味,看过对方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只是破了一点衣襟后便回过头。

但是兰祈整个人定在原地,他能感受到自己体内好斗的妖魔之血被点燃,甚至不可控制地连犬齿和指甲都传来一阵想要破坏的痒意。

就因为她这一眼。

战意盎然、杀气四溢,比旧庙中更纯粹,比兰祈见过的所有兵刃都更雪亮的一眼。

那双如水墨般的漂亮眼睫,竟然能有这样无边杀机的时刻。

这一刻兰祈后退了几步,将战场让给更强者。

自己这位不能拔剑的小师姐,很强。强到于她手中执剑的时刻,兰祈自问如今的自己绝对不可与其争锋。

妖魔慕强,当然也有自知之明,乐于挑战强者是本能,但在明白自身绝无可能成为对方对手之后,毫不犹豫地放弃妥协也是本能。

前者是对强者的憧憬,后者是对强者的尊重。

这两种想法都并非惜命,大妖怪的血脉疯起来从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是如今弱小的自己不够资格被眼前人全力赴战。

要强者的剑下出现完全不可匹配的弱者,这对强者未免侮辱。

妖血上头,连爪牙都长出来的兰祈有些惋惜地想,然后后退几步,一眨不眨紧盯着慕清规,看着她如出鞘长锋般的背影。

背后灼热的视线对慕清规没有任何影响,这是她的坏毛病,一旦进入状态便对除了对手之外的人没有任何感知。

她清亮的眼眸中没有愤怒,除了雪亮的战意再无其他。

没有多说什么,她飞快点地而去,整个人的身影快到看不清。

而比起旁观的兰祈,直面这一击的江春显然更明白,慕清规的剑快,也更重更狠。

以速度见长者大多击力稍弱,但慕清规不同,她剑势灵活而内敛,整个人身姿也纤细轻灵,直到她的剑靠近你,否则你都几乎察觉不到对方的到来。

但这样的一剑,却能凭力道就打碎被魔气包裹的骨头。

在她的对比下,兰祈那刺入后心的一剑竟然显得轻飘飘的。

“谁说不可出鞘便用不了剑?”

逍遥子翘着腿,在塔外骄傲又得意道,“我这六徒儿的一手剑术,哪怕是随手折个破木枝子,那也是剑气如虹,可破千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