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葬礼

关铁军的葬礼,依照本人遗愿,应是一切从简。

然而,联军元帅的葬礼,纵使从简,依然有着超乎常人想象的规格。

这一天清晨,在他最终陨落的地方,灵山以西的山垒要塞前,数以十万计的军人齐聚。

除了亲临战阵的那十万人外,还有奋斗于后方,未能亲眼见证元帅独斗真仙的将士们,也力争前来。常驻南乡的定荒军几乎悉数到场,其余国家的联军部队也纷纷派出了代表。

起初,安排葬礼的鹿悠悠并不希望场面搞得如此宏大,然而将士们的心愿也很难违逆。所以在简单的交涉后,她就临时改变了主意,允许了一切志愿前来者的到场出席。

最终,当日复一日升起的太阳,终于缓缓爬升,越过灵山的山头,将金色的光芒投向大地时,被朝阳染色的军人,已有超过三十万。

三十万人的协调调度是个极其复杂的工作,但仙盟各国在此事上却表现出了非常的高效。短短两天时间,三十万大军便有条不紊,齐齐整整地矗立在要塞前,默然见证着元帅关铁军在仙盟的最后一步。

主持葬礼的是祝望国主鹿悠悠,她并没有准备什么长篇大论,也没有刻意渲染气氛的仪式。因为当仪式开始时,她站在要塞顶上,俯瞰大地,看到的已是三十万张或悲戚、或惭愧……却无不战意昂扬的脸。

无需任何上位者的言语鼓动,因为将士们从没有动摇斗志。也无需长篇累牍去赘述关铁军生前的功绩,因为作为联军元帅,他的功绩早就无人不知。

他的陨落,是仙盟拓荒来所遭受的最沉重的一击,完全出乎预料的一击。

茸城启程西行之前,仙盟百国早就多次召集专家,集思广益,推演战局。然而哪怕在最悲观的推演中,仙盟也不曾在开战的第一个月,就痛失了自家的元帅——一般来说,局面若是糜烂到堂堂仙盟连自家元帅都保不住,那么整个仙盟的存在也都岌岌可危了。

事实上,和真仙白澄这一战,仙盟所蒙受的实际战损并不算特别惨烈,事后统计上来的伤亡数字几乎是微乎其微。白澄的别离荒毒专破情感姻缘,却没有多少实在的杀伤力。而随着荒毒的主人早早被凝渊圣剑斩落,弥漫在前线的荒毒也自然消散……若非关铁军最终透支过甚而无奈陨落,那么这场仙盟的定荒之战,几乎可以说是完胜收场。

但终归,仙盟并没能取得完胜,联军失去了自家的元帅,凝渊阁失去了宝贵的持剑人。关铁军的陨落,实质上是他在以一己之力,背负成百上千人的牺牲。

代价,实在不可谓不沉重。以至于那些对茸城拓荒一事过于狂热的人们,再次遭到了迎头重击,不得不回归理性。

拓荒绝非儿戏,无论仙盟为此投入多少人力物力,无论那些教授、参谋们规划出了怎样万无一失的局面,失败都随时可能降临。一如两年多前那场余波至今都没能完全消化掉的茸城荒乱……

真仙白澄,是拓荒西行以来,仙盟遇到的最可怕的对手,真仙的修为只是其一……她视定荒结界如无物,仅凭一具化身便能自由出入,更能在大律法的层层包裹下散布别离荒毒。这些完全打破常理与规则的事,几乎摧毁了仙盟定荒的理论基石。

所幸白澄只是天之左四州绝无仅有的孤例,所幸这个孤例在荒毒全面爆发之前,就亡于元帅剑下。

西行拓荒最为艰难的一关,仙盟终归是有惊无险地度了过去。

这一战无疑是惨胜,但惨胜也是胜利。因此在关铁军的葬礼上,鹿悠悠也简单表彰了参与围杀真仙的所有人。

讽刺的是,王洛也赫然在列。

对此,无论王洛还是鹿悠悠,都心怀微妙……但围杀白澄的整個布局是仙盟高层悉数知晓的,为了能顺利动员仙盟百国的十万联军在一夕间抵达各个要害位置,鹿悠悠自然要将全盘计划,以及计划的结果及时知会给百国国主。

所以,王洛那布局南乡的神来之笔,自然也为人所知。作为此战的另一大功臣,他没有理由不出席现场。

只是,站在高高的要塞顶层,感受着空气中仍未散去的圣剑寒芒的刺感,王洛心中的讽刺感几乎要满溢而出。

作为亲手在完美的布局上划出破口的凶手,王洛却在同时承受着脚下数十万人的敬仰与谢意。

这种荒谬感,实在不能独自消受,所以王洛很快就做了分享。

“……师姐,谈谈感想?”

然而意识世界中,白澄却不置一词,似是不屑,也似是不能。明明是她主动提出想来观礼,然而事到临头却俨然退缩了。

王洛也不催促,只是带着心中的讽刺,任由鹿悠悠一步步推进流程。

在简短的开场白和追悼辞后,便来到了葬礼的关键环节。

由鹿悠悠亲自出手,将关铁军的遗体葬在灵山护山纸人之中……这在王洛看来是相当巧妙的一环。

对于知晓内情的人而言,将活人的魂魄、身躯送入纸人的过程,其实是一个炼化、封印的过程。旧仙历时代,唯有犯下滔天大罪之人,才会被执以此酷刑……尽管这也是出于关铁军本人的遗愿,却实在不方便将真相公之于众。

所以,鹿悠悠是以一种光耀夺目的方式来主持炼化的。她不但将炼化仪式修饰为关铁军的葬礼,更在炼化过程中,佐以大量华丽虚浮的光影演出。

关铁军那本已枯朽的身躯,在幻术的作用下,呈现出宛如生前的样貌,那张古板而遍布伤痕的脸上甚至仍带有一丝气血流淌的红晕,仿佛老人随时都可能睁开眼。

而身躯化入纸人的过程,不单佐有自天外传来的悠扬仙音,更有奇花异草凭空绽放,争奇斗艳。短短片刻间,灵山脚下就遍布芬芳,令人醺醺欲醉。

然后,在这样光鲜亮丽的装点之下,鹿悠悠、宋徽……以及关铁军在世仅存的两位亲人:关定南、关小河,四人携手,一道将那枯干如玩偶一般的躯骸,一点点送入护山纸人中。

由宋徽亲手剪裁、绘制的纸人,起初只是一张纯白无色、轮廓简陋,粗具人形的纸。然而随着关铁军的躯骸,似冰块沉入温水一般逐渐融入……白纸便赫然呈现出缤纷色彩,轮廓也轻轻蠕动着,一点点变得更加细致拟人。

不多时,纸人上就映出了关铁军的面容。乍看来就似活人一般生动,丝毫没有旧日纸人的单薄特征。显然,宋徽并不仅仅重现了旧仙历时代的技术,更将仙盟千年的仙道演化也融入其中。

事实上,也唯有这样的纸人,才能完美地承载一个生于新仙历时代的关铁军。

再之后,纸上的关铁军睁开了眼。而随着他的双目点亮,他的整个身躯也随之饱满充盈,变得立体起来,几乎与活人无异,全然看不出本体只是一张薄纸。

而随着纸人关铁军的苏醒,要塞前,出席葬礼的将士们,顿时迸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和欢喜声。因为人们仿佛看到元帅的死而复生。

但不过短短一瞬,关铁军便又复归原状,气血饱满的躯体迅速干瘪,最终化为薄纸一张,而纸上那精致的颜色也在转眼之间就褪色殆尽,重新归为一片雪白。

再之后,鹿悠悠带着一丝不忍,将纸人高高祭起,一路直升至罡风层的边缘,让它能在最后的时刻,迎着朝阳向东方眺望俯瞰,将仙盟的繁华锦绣深深刻印在心底……而后,纸人就化作虹光,瞬息间流向定荒结界的最西侧——曾经名为赤垄地的地方。

随着白澄的陨落,因巧合而形成的赤垄地已经不复存在,一条条宛如丑陋褶皱的赤色山垄随着茸城的西进而沉入大地,令地形回归平坦。但是无形的边界依然矗立着。

纸人关铁军的归宿,就在这条无形的边界线上。

当他站上边界时,一条无形的纤绳便缓缓点亮,从他的肩头,一路延伸向遥远的茸城建木。

而后,关铁军扛起纤绳,向西方荒原所在的方向,迈动脚步。纸人的脚步单薄绵软,但随着脚步落定,所有人都感到心头似有无声的摇簇。仿佛整个天之右五州的文明疆域,都被纸人拖动着,向前进了一步。

这当然只是错觉,单凭关铁军一人之力,无论那薄薄的纸人上寄托了多少人的意志,也不可能拖动整座茸城……但这又不是错觉,因为驱使着茸城前进的,其实正是最简单朴实的纤夫的前进踏步。

一千两百年前,仙盟初立,八方定荒徒具雏形,各个定荒城都被荒原分割的时候,驱使定荒城前进,拓展文明疆域的力量,便是一个个勇敢地走在结界前沿的纤夫。他们用血肉之躯拖动整座城市前进,迎着荒魔异兽的杀戮,永不言退。他们绝大部分都倒在前进的路上,尸骸化作文明疆域的养料,滋养着后世千年的繁华。然后,他们的意志,他们的丰功伟绩,则被收录于凝渊图,成为永世不朽的神通。

如今,仙盟早已不需要征发纤夫,用血肉之躯为定荒城铺路。因为凝渊图已经能从繁华盛世中,提取源源不绝的力量,推动城市前进。以至于仙盟后方甚至能在纸醉金迷中,庆祝拓荒的胜利。

但是关铁军的前进,却引发了凝渊图最朴素的共鸣,他的脚步,仿佛与无数仙盟将士的心跳交融,永不终结。

……仪式在无声中结束。数十万联军,沉默着,似溪流一般渐渐散去。

关小河搀扶着仍有伤在身,几近虚脱的兄长,向王洛致以复杂的目光,最终还是点点头,无声道了谢。

而鹿悠悠则留到了最后。

她沉默许久,还是开口说道:“灵山的护山纸人,本质是一种酷刑。在完成使命之前,一个人的思维、意志、行动都会被他所赋予的使命牢牢约束着,似奴隶一般生存。唯有完成使命,才会依据功业的大小,获得自由。你之前所见的宋徽教授,就是为灵山立下大功,才成为了完全自由的独立人,他身上几乎没有残留纸人的痕迹,我也无权命令他做什么,这次纯粹是基于人情请托,才让他出手……但是,和他同时代的其他纸人,都已经磨损殆尽了。事实上,除了宋徽之外,我几乎从未听说有哪个纸人能真正完成自己的赎罪使命,获得自由。”

顿了顿,鹿芷瑶又说。

“关元帅为自己赋予的使命,是完成定荒大业,将文明疆域覆盖满整个九州……当然,我们每个人都坚信,光复荒原的日子一定会到来,但是,那也一定不是三五十年之内。或许要三五百年,甚至可能要一千年,两千年。我们不过初入荒原,就几乎被区区一人挡住去路,前功尽弃。后面的艰险,任谁也不敢轻易估量。但元帅他却还是立下了这般不切实际的宏愿。所以,他根本没有奢望自由,磨损泯灭在西行的道路上,就是他为自己设计好的终局。我很遗憾,没有在此之前和关元帅深谈,所以我也不能断定他为何要如此决绝。但我想,或许在他看来,拓荒之行才刚起步,他这个联军元帅就无奈陨落……这非但不是功绩,反而是为帅者的莫大疏失,所以他才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赎罪。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形容的大概就是关元帅这种人吧……”

说完,鹿悠悠长叹一声,看向王洛的目光,变得无比的深邃悠远。

“王洛,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也不想求你做什么,因为我知道你内心深处一定已经有了答案,我只希望你能遵从那个答案,而非被一时的情绪左右……至于另一个人,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鹿悠悠的身形便似薄雾一般消散了。

而待鹿悠悠走后,白澄的声音,才在王洛的意识世界中响起。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年的师姐会那般决绝地站在蝼蚁一边了……可惜,我知道的还是太晚了。我一直说,自己当年对师姐如何信任,以至于对她的背叛愤恨至今。但其实,如果我真的能再多盲信几分,或许也不会有后来那许多事了。事到如今,我心中怨恨已消,对天庭也无指望,唯一的牵挂也在太虚中安顿下来,所以,我实在没有继续留驻此世的理由。王洛,就拜托你,为我找个能与鹿悠悠永不再见的去路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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