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星知晓他看到这些只有愤怒,可眼下并不是清算此事的时候。她趁着管家和库管在前方带路,伸手扯了扯萧六的衣袖,见他目光转过来这才向那些宝物努了努嘴。
见他围着库房转了一圈,也没开口要什么,必是想要书院经常用的物品。
环顾自周,金光闪闪的摆件九成都是从当地的官府,以及富家大户中抢夺而来。在义军之中大多都是大字不识之人,非但不会鉴赏名画还认为那玩意不易保存,更加不会看得上黑黢黢的砚台,认为不值几个钱,又沉还占地方。
她想了想,指着几匹松烟色的绸布笑道:“我见山长的衣衫也有些陈旧,想必他老人家节衣缩食维持着书院开销。咱们行伍之人只穿红与黑,这布料放在库房也可惜了,不如全部拉去书院也算是物尽其用。”随后又挑了一座画着舟山钓鱼图的山水墨檀屏风,木框圆润有光泽,瞧上去便知价值不菲且年代久远,送顾炎之这般老学究最合适不过。
萧六见她选的这些蹙了蹙眉,走到存放上好补品的仓库,亲自挑了几个陈年老山参。
陆南星见他的目光落在参的根茎,行话称为“芦头”上面,一年参是一个芦头,十年的芦头很高了,皮色也泛老。他明显拿的都是十年以上的老山参。难道出身乡野人家的孩子,见过人参?就算曾经在地主家见过,恐怕也难见到十年以上的老山参罢?
一旁的管家看着萧六的动作脸都白了,又不敢出声阻止,目光看向陆家野丫头,见她一副我有圣旨在身的表情,心疼的要滴血。
陆南星一路欣赏着管家扭曲的表情,见萧六在帅府的粮仓前驻了驻足,她又要了粮食和腊肉,装了满满当当五辆车,二人这才亲自押车往书院行去。
她一路上思考着,是否派人保护茗山书院?如此这般,阎少康更没理由带兵直接与自己人对着干,也就少了一些事端。又想到萧六自己也有人马,节骨眼上事情做多了也会招人猜忌,又打消了念头。
而阎兴邦在得知今日放粮的所有功劳全部记在他自己头上,又得到了顾炎之亲笔信,自己儿子丢面子相较之从她陆南星办差得到的好处,总算可两相抵消了。
且不提他只是一方义军统帅,历代皇帝见太子德政,被众臣拥护,不管阳谋阴谋还使劲儿镇压呐。在权利面前,父子、夫妻、兄弟之情皆不值一提。更何况,陆家军的人马已被他成功合并,儿子不成器可以再生,权利可是实打实的,得抓在自个儿手里。
撕下这帮政客们打着“天下为公”旗号的□□,看到的只是阴狠算计的芯子罢了。
在前世,她见过的太多太多了。
她做事冠上阎兴邦的名义是为了自保,争取时间以图将来。乱世之中,人人都想博得功名,甚至养家糊口,更何况陆父已死,而陆家军现有的将士,绝大多数不会因为她而和阎兴邦闹翻。
陆南星晃了晃头,抬眸看了身侧骑马的萧六一眼,“快到书院了,你先将物品送给山长。我想去粥棚四处看看,之后再接阿硕回去。”左右这些物品顾炎之也会知道是谁送来的,她在场,顾萧二人也不得说话,又何必讨这个没趣。
眼看着日暮西下,却并无炊烟袅袅的景象。
陆南星骑着马刻意绕小路前往西门的粥棚,所过之处像是平民区。各家院墙皆为篱笆扎成,骑在马上能窥得院内的寸草皆无的衰败景象,偶尔看到有小童在院内玩耍,也是骨瘦如柴,看上去就像芽菜风一吹就倒了的那般景象。待她循着隐隐的哭声看向一座停灵的院落,听着几名披麻戴孝的人在争吵将过世的人埋葬何处。有人说买粮食的铜板都快没了,哪还有能力雇人将逝者送去祖坟埋葬……
陆南星不忍再看,待行至西门看到了小山子忙碌的背影。
小山子听到熟悉的声音,将手中检验的米糠放回袋子里,又急急交代了几句,朝着陆南星跑过去行了一个叉手礼,“表姑娘,卑职也刚好有事禀报。”
陆南星下了马,看向粥棚排着长队的百姓,示意他边走边说。
“最近,卑职等人发现每日排队领粥的人群里,有一些宁州城富户的家奴。他们通常让自家的小厮和丫鬟,穿上破衣烂衫冒充百姓,粗略估计至少有一两百人,这……”
“最近城里粮店,一斗米价格多少了?”
“打仗前,据说一斗米二十五文,现如今已经从一百文涨到了二百文。”
陆南星听到这骇人的数字,便不难理解为何富户也来抢粥喝了,少一人的口粮是一人。他们这些富户里,尤其张、王、刘、李、赵这五姓大族,和附近濠州、定远的族人皆有密切联系。她还记得金史曾经记录过,金贼灭亡前,还曾颁布过诛杀五姓家族的汉人,认为在汉人当中人数最多,都杀了就无人造反了。
而今,这些家族自发建立的军寨,即便彼时屯粮再多,若无进项,最终等待他们的也是坐吃山空的境地。
想到此,她突然后悔方才给茗山书院送粮食和腊肉时,没有敲锣打鼓虚张声势一番了。正当她惋惜方才没有借势时,排队领粥的人群出现了异常。
有些百姓见到往常也来领粥的人,今儿明明排着队快到了,却突然拿着碗溜了。这般可疑的人还不止一两个,人群里有人说嘟囔了句,“早就瞧着她们白白净净的,手上细嫩的都没有茧子,根本不像是吃不起饭的穷人。”
此话一出,更加激起了家中尚有老小挨饿,领粥太少根本无法填饱所有人肚子的百姓的怒气。他们怒气冲冲地揪住几名想要逃跑的富户家奴厮打着,更有甚者,开始逐个检视后头排队的人。
陆南星立刻看向小山子命道:“那帮人想是看到了我在场,心虚怕被揪出,自乱了阵脚。你带人将那帮人解救出来,我自有用处。”
有的百姓看到了她,纷纷躬身作揖,喊着:“恩人来了!”
“我来看看咱乡亲们。”陆南星笑着扶起近身的一名老妪,“大娘,这粥里有没有掺了石子?”
老妪激动地老泪纵横,又嫌弃自己身上腌臜,哽咽着后退两步再次作揖道:“姑娘大恩大德。这粥里没有石子,自从姑娘上次来了以后粥里的米就多了起来。只是家中尚有卧病在床的老伴儿无法排队领粥,咱义军说怕冒领就没让多盛一碗。”她的话,得到了很多人的附和。
陆南星颔首,环顾着人群,“老乡们莫要担心,我会派人将家中有病人的登记在册,发给你们一张印签,下次带着印签来领粥,便能按照人头领。只是登记也需要先来后到,查证是否有人冒领,毕竟咱粮食有限,大家也要尽量配合。”
众人见她解决了家中病号口粮的问题,无不欢呼雀跃,有人喊了声:“活菩萨。”众人渐渐都跟着喊了起来。
陆南星见他们原本死气沉沉的目光中有了对生存的期望,想着说出的话得兑现,只得笑道:“这都是阎大帅的福泽,我等只是奉命行事罢了。”这句话可利用之处,不亚于千金。
她见有些百姓仍旧不愿放开那些富户家奴,示意小山子不要让士兵激进抢人,趁机说道:“老乡们,日后城里治安都有我来监督,这些可疑的人今儿我带回去,下次若再发现有人冒领,可直接向他举报。”
小山子随着陆南星的手势,往前站了站,向大家伙行了一个叉手礼,“老乡们叫我小山子便是。”
众人见他丝毫没有当官的眼睛长在脑瓜顶的傲气,行止有度,都纷纷称赞他,“跟着姑娘的人就是不一样。”“这才是咱们农民出身义军的样子。”
小山子从来没得到过如此之多的认可,一时间脸上涨得通红,紧紧握着腰间的佩刀,看向他身侧的陆南星,从她的目光中也看到了赞赏,心中欢喜地像是开了花那般。
陆南星示意他将这帮人送到大帅府,故意大声说道:“老乡们将消息放出去,让各家三日后来帅府找我认领,要是过了日子,那便是我带着兵马亲自带着人登门送人了。”
小山子大声应喏,“卑职领命!”
陆南星这才骑上了马,向众人拱手后往茗山书院行去。
没想到,消息传的如此之快。
她刚到书院门口,就见书童被几名手拿着书信提着篮子的小厮,围着叽叽呱呱说什么,“这是我家老爷给顾山长的信笺,筐里是我家二少爷的束脩,还请山长笑纳。”
就在书童焦头烂额之际,贺云从角门出来扬手喝道:“来者何人,在书院门口喧哗?!”他接过书童手里的信笺,看了看上面的名讳,哂笑道:“头两日说什么家中无钱读书,怎得今日就突然有钱了。莫不是看到书院有了米粮,算计着束脩的银子可比粮店便宜许多,这才想着让你们家的少爷们来这里白吃白喝?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呐。”
他将信笺往小厮身上一扔,负手说道:“山长说了,既然当初自愿离开,那便再无师徒缘分,还请贵公子们寻他处白吃闲饭去罢。”说罢打算拂袖而去,一眼瞧见站在不远处看好戏的陆南星,这才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意,“表姑娘是来接阿硕姑娘,还是要见山长?”示意书童将马帮她牵走,拴了起来。
陆南星知道他的笑是冲着那几辆车的粮食,与她无关,便跟在他身后也走进了角门,也笑道:“我是来接阿硕的,她现在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