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
阿亭不知,琳琅他们逃出重围并不能去找卿哲宇。
卿哲宇设下的结界显然遭到血魔的破坏,萧府已成为牢狱,没有人能从里面逃出去。血尸横行,被咬死的人不消片刻也被转化为低阶走尸,同样不畏疼痛不惧死亡。异变像瘟疫一样在死人堆中迅速蔓延,随琳琅一同从血魔手里脱身的三十名萧家护卫,仅剩两人。
琳琅回头看了眼,萧晋元脸上有惊惶之色,即便如此,他还是将萧旌阳护在身后。
萧旌阳不明白府中为何突然变成地狱般的景象,如黑曜石般的眼瞳此刻也失了光彩,他嘴里断断续续地念着:“父亲……周管家……”
“旌阳。”
听到有人叫他名字,萧旌阳望了过去。
琳琅一身红衣,立于这满目疮痍的人间炼狱。她淡淡一笑,容颜恬静美好。
“我说过,这一世我来护你周全。”
地上萧家护卫的尸首开始异变,不远处的血尸及低阶走尸也朝这里走来。
“万蝶。”
一瞬间,无形无色的结界之下点点银光似萤火,从银光中羽化而生的是不计其数的银色蝴蝶。银蝶飞散,如天降流星,三五成群扑向离琳琅等人最近的低阶走尸,他们正是不久前被血尸龁啮的萧府护卫。
银蝶依附在这些低阶走尸的脖子上,少顷,银光愈渐微弱,银蝶开始变黑,走尸狰狞的面目逐渐变得像正常去世的人一样安详。走尸倒地的刹那,不计其数的黑蝶迸发出一团团的鬼火,转瞬即逝。
“旌阳!”
“晋元!”
众人循声看去,萧老爷和萧夫人被一队卫掩护在身后,他们周遭都是血尸。
“娘!”
萧晋元上前一步,被身侧的护卫拦住。
“少爷,切莫冲动!”
琳琅默然,转身从另一护卫手中夺下一把剑,径直朝萧老爷一行人走去。
低阶走尸都是被这红衣女子清除的,散落在偏院的血尸群虽是整个萧府最少的,但也有十几只。院中四处分散的血尸慢慢向琳琅靠拢。刚才的阵法,是琳琅以自身灵力幻化出万蝶,万蝶在走尸身上汲取的血尸毒,皆堆积在琳琅身上。
她面色不改地立在遍地的尸首中,身姿纤长瘦怯,红衣似黑夜中灼然盛开的佛桑花。
手起刀落,靠近琳琅的血尸身首分离。
等琳琅杀完最后一只血尸,最先被斩首的那只血尸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扭动着脖子,寂静中发出“咔咔”的响声。方才肉块黏合时头弄错了方向,他伸手将头拧断,继而调整了一下。
“你们先过去。”
琳琅没有看身后的人,凝神盯着第一只复活的血尸。
血尸并没有留意从身旁跑过去的一行人,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琳琅身上。
“旌阳,幸好你没事。”
萧晋元望向未看自己一眼的父亲,神情有些落寞。
“晋元,我的好孩子。”
萧晋元被母亲抱入怀中,稍显落寞的脸上有所动容。
当他的目光落在琳琅身后,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琳琅姑娘!你身后!”
琳琅与身前的几只血尸厮杀,不料身后的肉块忽然粘合成型,森森血爪在琳琅背后挥下!
琳琅回头看了看,神情微怔,身形随之一晃,眨眼间就倒在满是血污的地上,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她背上五道可怖的血痕。偷袭她的血尸站在她身侧,血液自指尖流淌而出。它朝她踏出一步,又停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沾染着琳琅血液的手掌,正发散着银光,他的手掌渐渐被银光分裂,逐步扩散至全身。立时,其身体宛若绽放的烟火,须臾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琳琅斜睨着身后的奇异景象,神情略带疑惑。她遥遥望向萧旌阳,他被很多人护在身后。
琳琅凄然一笑,眼神恢复清明。
我说过,要护你周全。
她抓着剑,踉跄起身,持剑割破手掌,以血染红剑刃。
剑上的血滴落之际,琳琅身影已消失在原地,瞬息至血尸身侧将染上绯红的剑刃对着它身体挥下,血尸的身体霎时就分成了两半,化作热烈烧灼着银色的火焰。
阿亭和凌青云扶着向星渝逃到偏院时,看到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琳琅在银色焰火熄灭时倒下,借着月光看去,她颜如舜华,脸色惨白,红衣又深了几分颜色。
“琳琅姑娘!”
萧晋元冲破卫从的阻拦,跑至她身前。
“琳琅……”
阿亭注视着琳琅,她看上去异常虚弱,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容。
这一路上,阿亭没看到有活人,萧府的人一个个都变成走尸。她和凌青云一直逃,一直往前跑,每到一个地方,所见的皆是血肉横流的惨景。琳琅他们是不是已经逃出去了?他们是不是已经找到卿师兄和济慈了?从一开始抱着这样侥幸的想法到后来已经转变成,他们是否还活着?是否变成走尸了?
此时此刻,一望而知。
还有人活着。
在这死亡与绝望并蒂而生的地狱里,还有人活着。
萧晋元将琳琅抱起,与阿亭他们一同走向仅存的人群。
他们把琳琅和向星渝并排放置在地上,萧旌阳走近,木然盯着琳琅紧闭的容颜。阿亭注视着萧旌阳,他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地看着。
当一个人全然将你忘记,你做的这些是否真的值得?
“看来还是得我亲自来取你们性命啊。”
听到这个声音,阿亭身体僵住,缓缓回过头去看身后——
血魔站在偏院门口,黑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他将帽子摘下,真实样貌竟是个五官周正的男子,右脸上有一道极细的剑痕。
“你们逃不掉的,”血魔冷笑道:“卿哲宇再厉害,一时半会儿也摆脱不了韩子婴。”
院中一片死寂,恐惧在所有人心中蔓延。
血魔一步步走近,欣赏着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变化。
他很喜欢他们现在的表情,这是一种在等待死亡降临的绝望。
“白天杀那么多人连血都来不及品尝一口,无非就是为了引开卿哲宇他们,”血魔停下,道:“我在很多年前被人打伤,我清醒地意识到有些人是我穷尽一生都打不败的。好在,这世上还有很多的捷径可走。”
没有一人插嘴,血魔享受着这份源于恐惧的安静,笑道:“萧老爷,你有一个好儿子啊,连我都杀不了几十万人……”似乎是想起什么,血魔又对阿亭道:“你也有把好笛子,可惜你不会用。”
说罢,他将阿亭遗留的玉笛扔掷在地上。
“邪魔外道!你休想伤我儿一丝一毫!”
萧逸齐将萧旌阳护在身后,神情凛然。
“萧老爷啊,”血魔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萧逸齐,“我倒是将你给忘了,有人托我一定要让你和她见上一面。”
血魔抬手朝着院中的枯井轻轻一挥,压在井盖的上的那块石头瞬间就成了碎石,井盖也不知所踪。
阿亭屏息望着那黑黢黢的井口,一阵寂静后,什么也没发生。就在众人视线离开井口,阿亭也准备收回目光时——
一双森白的手攀至井口,那双手如柔荑,长长的指甲像是野兽的獠牙一般锋利,因常年照射不到阳光白的有些吓人。紧接着,一抹红色悄然而至,女子满头珠翠,发髻却极其凌~乱,她惨白的脸上挂着阴冷的笑,红衣似血。
三夫人!
阿亭不由退后一步。
血魔笑道:“你们昆仑的结界确实厉害,但你们忘了这口井。它能封住厉鬼,可挡不住我。三夫人,害你的人就在这里,他的命是你的了。”
三夫人从井里爬出来,低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萧逸齐。
趁血魔看着那处,阿亭快步走到玉笛旁,俯身正欲捡起——
“师姐小心!”
阿亭快速捡起玉笛,被忽然而至的三夫人压在身下!
“啊——!!”
三夫人的脸紧贴着阿亭,阿亭被迫与她近距离对视。其脸上滴着水,左耳被咬去一半已经腐烂,眼睛张得很开,舌头有些外突,近看才发现她脸上泛着绿色,左脸下侧的皮肉分离,左额上有一块皮肉已经剥落。她掐阿亭脖子时前臂从红衣里露了出来,皮肉也有很多处剥落了。
她的发丝垂在阿亭脸上,身上的腐败味极其浓重。
阿亭不禁作呕,女鬼见她这模样愈发生气,手掐的越来越紧!
“你这恶心的东西放开我师姐!”
凌青云拿着佩剑冲三夫人乱砍,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凌青云,不等凌青云来得及反应她转身就掐住他脖子将他逼至墙壁上!
“青云……”
阿亭轻咳,鼻间还是三夫人身上那腐败多年令人作呕的恶臭。
“明兰!”
三夫人被萧逸齐的声音吸引,她看了过去,掐住凌青云的手不由一松。
萧逸齐道:“当年下令将你杖毙,将你抛掷井中的人是我,你有什么就冲我来吧。”
三夫人失神地凝望着萧逸齐,将凌青云扔在地上,朝萧逸齐走去。
护卫们严阵以待,萧逸齐却示意他们走开。
萧晋元喊道:“父亲!”
萧旌阳仍旧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仿佛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
三夫人走至不做任何抵抗的萧逸齐身前,抬手将尖利的的长指甲缓缓嵌入他的胸前。血顺着她莹白的指甲蜿蜒缠绕在露出的手臂上。
“明兰,”萧逸才脸上丝毫不惧,他贴近她,低声道:“是我负你,这么多年来……”
三夫人停住,没有继续去掏他的心。似是要等他继续说完,她抬眸看向他,忽地感到胸口一阵剧疼,低头一看,一把缠满古铜钱和红线的金钱剑扎入插入她胸口。她怔怔盯着眼前不复年轻,风采却不减当年的男子,还是想听他把话讲完。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将这把改造过的匕首放在身上,为的就是防止你出来害我萧府上下。”
萧逸齐推开她时,她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三夫人便作为灰烬,随风消逝了。
三夫人于血魔不过是一名微不足道的棋子,她的死活与他无关。他笑道:“你们凡人的险恶之心与我们这些邪魔外道比起来,又好的了多少?看了场戏,得抓紧时间干些正事了。”
变幻莫测的血泉再次涌现,在空中变幻成一张张骇人的脸,时而是男人,时而是女人,诡异至极。
“萧老爷,你家公子的命,我要了。”
语毕,庞大的血泉探出一个由血化成的人头,伸长了脖子飞向萧旌阳——
才不会让你得逞!
阿亭疾步冲在那颗人头前,手脚并用抱住它,任凭它长长的脖子像蟒蛇一样甩来甩去也不松手。
血魔幽幽道:“我看你一个人怎么拦得住我这炼血池。”
说罢,血泉中又有一颗人头探出!
这次是凌青云将之拦住!
血魔不耐烦起来,血泉刹那间有七颗人头像蛇似的快速朝阿亭和凌青云攻来。
阿亭原本就受伤,只是施咒暂时止住了血,现下这般折腾,小腹上的伤口又裂开,将白衣染红。
血魔见那两人已无抵抗能力,九颗人头顿时化作一条巨蟒朝萧旌阳张开血盆大口——
“老爷——!!”
“父亲!!”
阿亭倒在地上,愈发模糊的视线中,是萧老爷挡在萧旌阳身前,身体被生生啮去一半。
萧逸齐凝望着萧旌阳,他一脸愣怔地注视着,好像还没晃过神来。
“父亲——!!”
“将军……”
萧逸齐对着萧旌阳淡淡一笑,神情是萧晋元从未见过的温和。
他在最后一刻看到的,是萧衍。
他叫的人,也是萧衍。
那时他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随父亲去京都觐见本家的人。京都人自视甚高,颇为看清姑苏萧氏,父亲唯唯诺诺,生怕哪里得罪了萧家的上~位者。那日正值萧衍将军凯旋归来,所有人都赶往城门口去迎接这位年少成名的英雄。
萧衍将军进城那刻,不论是居高临下的帝王,还是终日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萧氏一族的权贵们,他们脸上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由心而发的笑容。
十七岁一战成名,十九岁得“武安君”封号。
这年他二十二岁,发动长平之战,将天权国推至七国顶端,他本身的存在便是这个国家的信仰。
“将军!!”
“萧衍将军!!”
……
庆祝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楼上的人们将篮中的花瓣一把把抓起撒至空中,看台上年轻的王孙贵戚都齐齐注视着那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那匹白色骏马的马蹄之下,是数不尽的芳菲。
“将军,我想同你一起平定七国。”
随意坐在廊檐下的萧衍看了看他,淡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逸齐。”
“萧逸齐……”他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脸上没有进城那日的骄傲飞扬。他笑道:“等你长大,就可以随我出征了。”
听到他这么说,他第一次在京都露出开心的笑容。
“老爷——!!”
萧夫人痛心疾首,险些晕了过去。
萧逸齐倒下的那瞬,脸上是自四十多年前那日便开始珍藏在心中,不愿拿出来视人的笑容。
——将军,我这一生的遗憾是不能同你征战沙场,平定七国。不过能为将军而死,也算是弥补我这个遗憾了。
“父亲!!”
萧晋元扑过去跪在萧逸齐身前。
“晋元,”萧逸齐伸手想去抚摸一下自己一直冷落的这个孩子,“这些年……”
勉力抬起的手终是落下了。
“父亲……”
萧晋元抱着父亲痛哭,萧旌阳站在边上,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平静的脸上已挂满泪水。
绝望在活着的人心里滋长。
也该放弃了,府中的血尸早晚会被这里的活人气息吸引过来,不论是成群的血尸还是血魔,他们都赢不了。
放弃吧,别挣扎了。
不停告诉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可阿亭身体却不听使唤向玉笛爬去。手握住这冰凉的玉身,她竭力站了起来,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一曲《魈引》,断断续续从笛身发出。在这片充斥着死亡的土壤上,婉转悠扬的笛音似甘霖雨露,打断了疯狂滋生的绝望。
苍月长老说,不止《魂梦吟》可以造出镜花水月,《魈引》也可以。其幻术之强大,可将中术者一生都困在幻境之中。
阿亭想起之前入梦用幻术造出来的那个脖子上有红莲的人,即便是仓促结成的幻术,他也拖了血魔一段时间。
——我要让血魔永远困在被他打败的那天。
笛音绕耳,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在脑海里浮现。
少年倚在栏杆上,乌发如缎,白衣胜雪,似玉琢冰雕般明净不染纤尘。
“若有人伤你,我便要他永世不得进入六道轮回,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明明记得他好像没有说后面一句。
血泉里探出不计其数的蛇身人面的怪物,它们不给阿亭时间施术,笛音停住的那一刹,玉笛从阿亭手中脱落,血脸穿过她的身体,其他人也遭受着血脸灭顶的攻击。
眼前还未幻化成形的男子如烟一般消散,阿亭在弥留之际看到的是一袭雪白的身影。
“济慈,你要好好活着……”
“师姐!”
她或许再也看不到少年那张好看的脸了。
血魔傲然睥睨着少年,他站在玉笛的主人身前沉默良久,清冷如玉的声音此刻听起来颇为阴冷——
“伤阿亭者,不论神魔,尽而诛之。”
言讫,凶煞异常的黑色瘴气顷刻间呈遮天蔽日之势,等血魔再次看到少年时,他手里拿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剑,剑刃上萦绕着破碎的黑色电芒。
作者有话要说:呵,我又失败了(冷漠脸)
以后再也不立日万的flag,5千字大概是我目前的极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