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这两字带给阿亭的惊喜如同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纵使昆仑虚如画中仙境,她仍然向往去到热闹的人世。山下的灯宵月夕,雪际花时,山下的茶坊酒肆,柳陌花衢,叫人遐想联翩。
素镜里再也没有传出声响,远在缥缈峰的凌青云对着素镜低声试探道:“雪柔师姐?”
阿亭捡起摔落在地上的素镜,急切问道:“何日下山?”
凌青云道:“明日。”
阿亭抱着素镜躺在床~上,嘴角止不住的上扬。乐了好一会儿才问:“下山是有什么任务吗?有哪些人?为什么我们这种常年混迹于论道榜末的弟子都能下山历练?”
凌青云道:“江南一带频频发生惨案,疑是妖魔作祟。一个月前天墉城的几名弟子下山调查此事,前几日通过素镜向昆仑虚求助后便再也联系不上了。长老们派卿师兄带领几名弟子去江南寻找他们,唐师姐和济慈师弟都在名单之中。”
“这样啊,”阿亭打了个哈欠,轻声道:“那明日再说吧,我先睡了。”
“好的,师姐早些歇息。”
凌青云放下素镜,如释重负。
他有一件事情没告诉阿亭,那就是他不在名单之中。
卿师兄是出了名的爱好稀奇法器,他早就对唐师姐的入梦产生兴趣,不过因为时常下山游历,两人很少有交集。他对卿师兄说唐师姐人品很好,就是脾气古怪,特别难相处,所以在昆仑虚就只有他一个好友。如果卿师兄想借入梦研究,师姐决计是不肯的。若是带上他,他在一旁怂恿鼓动,师姐兴许会把入梦拿出来。
凌青云叹了口气,心想还好师姐没有再问下去,不然他说漏嘴就要被师姐的入梦打死了。
翌日清晨,竹隐山。
济慈一早起来就看见阿亭坐在外厅,一手支颐,一手抚摩着桌上的玉笛。她瞥见少年,露出明朗笑容,道:“济慈我和你说个好消息,我们今日就要下山了!”
济慈神色如常,仿佛早有所知,看上去对下山之事并无憧憬和惊喜。他盯着阿亭看了好一会儿,迟疑道:“师姐为何要换上男弟子的衣物?”
阿亭手持玉笛,笑道:“你不觉得这样子很有少年意气吗?”
济慈微怔,数年前那个站在天墉城雪景湖静心亭的身影忽落心间,眼前人一如初见。
午间,阿亭已收拾好行李,却迟迟未见有人来传话。昼闲人寂,鸟语悠扬,她等着等着竟在塌上睡过去了。
“师姐!唐师姐!”
凌青云见门是开着的便兴冲冲跑了进去,冷不防被济慈看过来的眼神吓得赶紧噤声。
凌青云小声道:“济慈师弟,师姐呢?”
这几年他和济慈也有打交道,这少年性子偏冷,且不喜言辞,叫人难以捉摸,难以接近。然而凌青云觉得这位师弟并不讨厌自己,许是他和师姐关系很好的缘故。
济慈看向塌上,并未回答。凌青云望了过去,才知道师姐原来是睡着了。想起昨晚上师姐的怒火,凌青云踌躇不前,不知要不要上前去叫醒师姐。
济慈淡声道:“她这次会很高兴的。”
这次?难道昨晚上他和师姐用素镜对话的时候济慈师弟也在场?
凌青云心里疑惑,殊不知心思已在脸上显现。不过他很快就对着济慈笑了起来,因为那个冷冰冰的少年主动和他说话了。要知道,这四年多的时间里,济慈主动和他说话的次数屈指可少,往往都是他说个不停。
凌青云走到榻前,摇动阿亭的衣袖,低声道:“师姐,该下山去了。”
阿亭没反应,睡得很沉。凌青云反复说了几次,才看见她的睫毛轻~颤。阿亭睡意朦胧,听到“下山”二字逐渐睁开眼,凌青云温顺的眉目映入眼中,笑容讨喜。阿亭睡眼惺忪,迷糊道:“下山?”
凌青云颔首微笑:“对,我们来接师姐和济慈师弟下山了。”
阿亭疑惑道:“我们?”
凌青云道:“卿师兄和向师兄在外等候。”
他口中的“卿师兄”阿亭早有耳闻。卿哲宇名声虽不及被誉为“昆仑双壁”名扬仙门的蓝谨言和钟子期,但也是昆仑虚年轻一辈的翘楚,受后辈们敬重。他平素最喜古籍,对仙器、灵兽尤为感兴趣,有传闻说他年少时曾一心只想在藏月阁当个管杂事的弟子,好日日与古籍、仙器作伴,还是决明长老命人将他五花大绑绑到了天墉城入学考核的地方这事才翻了篇。
不过这向师兄又是谁?
阿亭尽管有些好奇,但是没问出来。她起身时顺手拿起搁置在一旁的包袱,对济慈笑道:“济慈,我们出发了。”
随凌青云走出门,站在屋外的两名年轻男子听到动静看了过来。二人皆穿一袭昆仑白衣,一人剑眉星目,气宇不凡,看上去与阿亭年纪相仿;一人文质彬彬,儒雅清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令人如沐春风。
凌青云上前对那名带着笑意的男子道:“卿师兄,唐师姐和济慈师弟已经准备好了。”
卿哲宇不摆师兄的架子,温和道:“听闻师妹和济慈师弟尚未能御剑,为避免耽误行程,我与师弟就直接过来竹隐接你们一同去姑苏。”他停顿片刻,许是看穿了阿亭的心思,又道:“天墉城那边无需担忧,掌门与长老已将事情嘱咐于我,直接下山无碍。”
“一切听师兄的。”阿亭笑了笑,眼前人谦和有礼,让人心生敬意。
卿哲宇一愣,看了看阿亭,又看了看凌青云。阿亭不解,不知他为何面露诧异之色。凌青云左挠右挠,始终不敢正眼看阿亭。
“入门多少年了,连御剑都做不到,难怪常年是论道榜末三名。”
卿哲宇身后的少年冷冷道。
“星渝!”
卿哲宇低声呵斥,少年别过脸,未置一语。
向星渝,这名字阿亭有点耳熟。她常年在竹隐上生活,性子里的骄躁也被消磨了不少,况且卿哲宇也在,她懒得和向星渝起冲突。
凌青云道:“向师兄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
阿亭看向凌青云,心想难不成这傻小子要出头?
“谁说论道榜末三名连御剑都做不到?”凌青云义正言辞道:“我就能御剑,我前两年就能御剑了。”
向星渝一脸漠然:“哦。”
阿亭摇头叹气,这凌青云气势也太弱了,她仿佛看见一只小白兔不自量力地站在大灰狼面前说:大笨狼,我跑得快,我前两年就能跑得快了。
卿哲宇道:“即刻下山吧,济慈师弟与唐师妹可与我们中的二人共乘一剑。”
“我不喜与人乘一剑。”向星渝撂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凌青云笑道:“这向师兄真是的,又没人选他。”
向星渝皱眉,斜睨了一眼凌青云,冷眸寒意逼人。
凌青云对此浑然不觉,他见向星渝一直看着自己,对身边的阿亭道:“师姐,你觉不觉向师兄嘴上说不乐意,眼神却流露出一种非常强烈的期盼?”
阿亭道:“你哪里来的这种错觉?”
最终是济慈与卿哲宇乘一剑,阿亭和凌青云共乘一剑,至姑苏城郊外人烟稀少之地,几人为了避免招人注意,便不再乘剑,改为步行。
姑苏城郊垂柳依依,桃杏酣酣,春意盎然,浮花浪蕊遍地,却未逢踏春游人。
凌青云和阿亭挨得近,阿亭低声问:“我怎么没听过向星渝这个人啊?”
凌青云道:“向师兄也是我们这代的出色弟子,常年在论道前几名。可能是薛师弟经常在榜首,名气比较大,所以师姐没注意到薛师弟后面的名字吧。”
听凌青云提起薛敬之的名字,阿亭道:“你说这论道榜前几名的弟子怎么都不好相处呢?”言已,她转念一想,出凡入胜者又何需时时与人为亲,有些人注定是被人仰望的。她随口道:“薛敬之和向星渝的关系应该不错吧,性格那么像。”
“芳摇也在论道前几,他就很好相处啊。”凌青云想了想,又道:“薛师弟和向师兄年纪相仿,都是我们这一代的翘楚,不过两人关系好像很一般。我听其他师兄说星渝师兄心高气傲,一直想超过比自己年岁小的敬之师弟,奈何敬之师弟每年都是论道榜首,颇受掌门和决明长老器重。”
见阿亭听的认真,凌青云又道:“敬之师弟同当年的玄虚掌门、现在的谨言大师兄一样,属百年难遇的旷世奇才,星渝师兄虽然也是出类拔萃百里挑一,不过到底和敬之师弟比起来差那么一些……”
阿亭隐约觉得后背发凉,她往背后一看,毫无准备对上了向星渝锐利的目光。阿亭一惊,赶紧拉了拉凌青云的衣袖,低声咳嗽了一下,道:“别说了。”
她的声音如蚊虫般大小,凌青云没听清楚,问:“师姐你说什么?”
阿亭正想告诉他向星渝就在后面,向星渝却先她一步,冷冷道:“让你别说了,我都听到了。”
凌青云神情一滞,转过身往后一看,整个人吓得一动不动,仿佛被千万年的寒冰冻住。向星渝面无表情地瞥了眼凌青云,走到他前面去了。
阿亭默默走到济慈身边,干笑道:“这姑苏城外的风光真好。”
卿哲宇回眸看了看这几个年轻的师弟师妹,道:“马上就要到城内了,入城之后大家分散开来去打听同门的消息,酉时在悦来客栈汇合。”
“是。”阿亭等人齐声应道。
卿哲宇道:“我独自一人就可,雪柔师妹和济慈师弟一起,青云……”
凌青云紧张起来,听卿哲宇平淡道:“青云和星渝一起。”
阿亭只见凌青云顿时面若死灰。
入城分别时,阿亭拍了拍凌青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师弟,保重。”
说罢,她便和济慈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