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年前,裴濯要离开皇城前往西北那日,一大早的黎凝就被公主娘叫醒,非要她去给裴濯送行。
长公主与裴濯母亲有些交情,加之两个孩子也一同在书院念书,裴濯从军一事本就引起不小轰动,其他同窗好友都去送行,黎凝于情于理也该一道去。
最后黎凝拗不过母亲,极不情愿地起来梳洗打扮。那日也是寒冬,天有多冷,黎凝怨气就有多深。
到了城门外,见到那浩浩荡荡的队伍,想到他们也是为了保家卫国,加之战场凶险,裴濯此行也是去吃苦的,黎凝脸色凝重几分,好歹是将与裴濯的个人恩怨先放一放。
彼时黎凝也是穿着厚袄披着个红色的斗篷,并把帽子也戴上,全身上下就露了张脸在外。
裴濯只需感恩戴德地接受她来送行的好意就行了,但裴濯显然意识不到黎凝的“好心”。
鲜红挺直的身影在众人之中尤其显眼,裴濯好不容易才从其他好友的热情道别中脱身,立刻来了黎凝面前。
视线突然出现一双黑色的靴子,紧接着是那张今日不想见又不得不见的脸。
裴濯弯腰,手撑在膝上,歪着头看向被藏在兜帽底下的黎凝,盯着看了好几眼,就是不说话。
“怎、怎么了?”黎凝不知裴濯为何一直盯着她,难道是没想到她今日会来送他,感动得说不出话?
这想法立刻被黎凝否定掉。
他一开口准没好事,还不如闭嘴。
她被裹得严严实实,他得弯下腰从下面看才能看到她的脸。
裴濯眨了眨眼,才终于开口。
“我当这是哪来的红色粽子呢,原来是我们尊贵的郡主。包裹得这么严实,差点没认出来。”
黎凝:“……”
他怎能用他那张那么好看的脸说出这么难听的话?
“你说谁粽子呢?”
“谁是粽子我就说谁。”
“还是一只喜庆的粽子。郡主这是在为年关做准备?可是粽子在端午才吃。”裴濯看似补充,其实是在火上浇油。
他这一通胡说八道,听得黎凝想发火,又碍着这里人多不好与他起争执。
她今日就不该来,她与裴濯能有什么好说的!
眼见着黎凝欲发作又极力平复,裴濯见好就收。
他笑了笑,“没想到郡主今日也会来送我,裴濯受宠若惊。”
总算说了句能听的。
黎凝消了些气,轻哼一声,“你确实该感恩戴德。”
裴濯直起身。少年人身量高,站起来黎凝已看不见他的脸,只一声“是”从黎凝头顶传来。
黎凝仰起头,兜帽落下去,露出她白皙姣好的脸。
她发现裴濯正一瞬不瞬盯着她,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脸颊突然贴上一双冰凉的手,手的主人正是眼前的裴濯。
少年人的手宽厚,带着点令人难以忽视力道,一双手就足以将她的脸完完全全捧在手心。
黎凝瞪大了眼直直看他,被裴濯这突然的举动惊得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裴濯眼底含了得逞的笑意,得寸进尺地改为捏她的脸。
“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到时郡主恐怕都要忘了还有我这号人。”
黎凝怒气冲天,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一把把他手拍开。
“你作甚!”
黎凝摸着自己的脸退后一步,质问的同时又警惕地看着他。
“劲儿还挺大。”
裴濯笑着收回手。
“本郡主好心来送你,你竟还敢欺负我,不识好歹!”
黎凝顾着旁人在,不好斥责太大声,即便压低声音也掩藏不了怒气。
其他同来送行的人此刻正在互相交谈,裴濯背对着他们,他们也不知发生何事。且黎凝与裴濯二人每每站在一起总是要斗一番嘴,他们习以为常,便也没多注意此处。
“我识不识好歹,你难道不知道?”裴濯坦然承认,甚至大方地表示给黎凝报复回来的机会,“只不过我马上就要跟大军启程,郡主怕是一时半会报不了仇了。”
听得他这话黎凝冷静下来,裴濯这无礼的行为她是要讨回来的,可大军眼看着就要出发,她总不可能因为个人恩怨耽误了大军行程。
黎凝只好先把这仇记下,等裴濯回来了再找他算账。
“你别得意。”黎凝又恢复倨傲的样子,昂起下巴放狠话,“等你回来我再跟你算账。”
她要是今日因为与裴濯的纠葛耽误大军出发,让公主娘知道她定要被责罚。
“行,那我等着。”
裴濯又提醒似的补充,“郡主可别忘了。”
听完黎凝的回忆,陆芷瑜一时不知该作何判断。
最后只公道地评价一句:“那裴公子也是厉害,能叫你惦记这么久。”
黎凝没好气道:“那日天儿那么冷,他的手被风吹得冷冰冰,竟贴我脸上取暖。这三年要我如何忘记那冰冷的触感!”
“消消气消消气。”陆芷瑜顺着黎凝的话,又问,“那你预备如何报复回去?”
三年的时间,一年只想一个法子,也够想出三个。
黎凝不无得意地笑了:“我自有办法,你就等着看吧。”
她早就想好怎么对付裴濯,只待两日后他回来,一举报了三年前的仇!
陆芷瑜略担忧地抿了一口茶,不禁担忧地想,阿凝斗得过裴濯吗。
黎凝与陆芷瑜两人好几日未见,早已攒了许多话要说,谈过大军要归来一事之后又聊了其它。待用过午膳,又去街上逛了逛,直到日暮时分才各自归家。
陆骁大军即将回城的消息很快在皇城里散开,上至朝中所有大臣,下至布衣百姓,无不知晓此事。
长公主也不例外。
翌日,黎凝睡醒被伺候着洗漱完,便去长公主所在的主院一道用早膳。
长公主曾是名动皇城的美人,风华绝代,如今虽无昔日风采,但容颜未老,加之肌肤保养得极好,如今风韵犹存,气质卓绝,仍配得上美人称号。
黎凝才刚跨进门槛,膳桌上首的长公主一见到她便蹙起眉,轻声斥责:“整日起得这般晚,成何体统。”
黎凝脚步一滞,侧目望向同她一道过来的冬雪。
冬雪摇头表示不知。
她难道不是天天都这个时辰起的吗?怎的平日里不说她,今日突然提起此事。难道是她最近做了什么惹得母亲不虞?可这种天儿她都懒得出门,哪有什么事可以给她惹的?
黎凝满腹狐疑入座。
待婢女布菜之际,长公主缓缓开口:“明日陆家郎君领军凯旋归来,你万不可像今日这般晚起,需得早起两个时辰,尽早去城门迎接。”
黎凝一听顿时不乐意:“届时会去迎接他们的人数不胜数,何差我一人?便是要我去迎接,又何需那么早?”
“他们可不一定会那么早到!”黎凝掷地有声。
感受到公主娘凉凉的眼风扫过来,黎凝悻悻闭嘴。
“去迎接大军归来的人自然不少,我要你去,是让你去迎接裴小郎君。”长公主从容不迫,语气不怒自威,又开始数落,“你这般拖拉的性子,不早起两个时辰怎赶得及。”
菜品已经布置好,黎凝在听到这话后把目光从喜欢的菜色上移向母亲,目光复杂一时未言语。
黎凝总算明白,为何她今日一踏进院门就被数落。
裴濯十七岁就跟着大军前往边关镇守,能吃苦、有谋略、立战功,如此能力显赫的一个人,又是自家娘亲闺中密友的亲儿子,这么一对比,她这个当女儿的可不就处于下风,她娘可不就看她不顺眼了。
长公主府就黎凝一个小主子,还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女,这便使得她在长公主府独受宠,所有人都对她宠爱有加,不管什么事都由着她的性子来。
就连当初圣上参加黎凝的周岁宴,粉粉嫩嫩的小团子颇得圣上欢喜,恨不能将她带进宫亲自照料,当场封黎凝为“永乐郡主”。
只有长公主相反,对黎凝的教导异常严厉。
虽平日里若是犯了错,朝娘亲撒撒娇也能揭过去,但黎凝心里清楚什么事撒娇无用,若她不听话,娘亲也会生气。
纵使她性子娇纵,也不敢数次忤逆她娘亲的意思。
黎凝清楚今日她与裴濯两厢对比之下,她又败给裴濯,不能怨公主娘,黎凝只能把这笔账算在裴濯头上。
“我知晓了,明日早些去城门口迎接。”黎凝应得不情不愿。
长公主这才满意。
“用膳罢。”
腊月十七这日,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有年关将至的因素,当然更多的是因为今日铉冀军凯旋归来。
保家卫国的将士们在边关镇守,才换得他们有今日宁静安稳的日子,百姓无不感激。
道路两旁已经预备好了鞭炮爆竹,准备迎接大军。
此时茶楼一间雅间窗户大开,正对着街上早已清理出来迎接大军的大道。
黎凝坐在陆芷瑜面前,无精打采单手支脸,从窗户望向街上。
瞧着她这幅完全恹恹欲睡的样子,陆芷瑜无奈道:“何必如此勉强自己,晚些时候来也是一样,他们应当不会那么早进城。”
黎凝从窗外收回目光,叹了口气。
“我也不想起这么早,只是我娘非要我来,我若是再晚半刻钟出门,她指不定要奚落我多久。”
陆芷瑜心下了然。目前这皇城唯一能让小郡主敬畏听话的,恐怕就只有她的娘亲,长公主殿下。
不知大军还有多久进城,陆芷瑜提议:“不若让茶楼伙计给你收拾间上房,你先去歇息会儿,大军到了我再去叫醒你。”
黎凝摇了摇头。
她极少在外留宿,少数几次也定要用自己带的锦被绸缎,床铺上铺满她自己带去的东西,有专属她自己的味道,才觉干净。
陆芷瑜不再执意,给她斟了杯茶让她提提神。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响起鞭炮爆竹声,噼里啪啦震耳欲聋。期间夹杂军乐声,由远及近,待整齐肃穆军队的靠近,喇叭唢呐声也随之响彻云霄。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主道上前进,一匹匹骏马上的将士戎装在身,腰带佩剑,个个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穿过在道路两旁欢呼迎接的百姓。
这壮观场面驱散黎凝的瞌睡虫,跟着陆芷瑜探出脑袋往下看。
在前头带领的将军便是陆骁。他面容冷峻,带领军队有条不紊前进。
落后他一个马身距离的,便是此次在边关中屡立战功的裴家小郎君——裴濯。
裴濯快至弱冠,马背上的他身姿挺拔如苍松,一身戎装衬得他气宇轩昂,比之三年前要成熟稳重了许多,但眉宇之间仍可见少年人的轻狂肆意。
黎凝悄悄地仔细打量,撇开与裴濯发生的那些不悦,她是真心欣赏今日的裴濯。
还挺像那么回事。
陆芷瑜瞧见兄长往自己这边看来,抬起手朝他挥了挥。
兄妹两在书信里已经交流过,今日陆芷瑜会在这里迎他。
陆骁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前行,嘴角轻微扬起,却不叫人发觉。
无人知晓陆将军刚刚看到什么,只有离得近的裴濯注意到。
他顺着陆骁方才望的地方看过去,见到从茶楼窗户探出脑袋的两个小姑娘。
上着红色短袄,下穿月白罗裙,梳着漂亮的云髻,珠钗宝石点缀其上,端庄优雅又不掩明媚,可不就是出门最喜把自己装扮得漂漂亮亮的长乐郡主。
她好像又长高了点,五官比上次见面要长开了些,一双眼亮晶晶的,好像——正在看他?
裴濯与黎凝视线在半空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