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迦叶瞳孔骤缩,她意识到了什么,余光瞥向火铳,指尖微动。
如果这真的是她想的那件东西,那便值得她铤而走险血溅万象楼,事后再做遮掩。
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这真的是那件东西吗?那些人认牌还是认人?
李悼见她面色变幻,轻声道:“这是父皇留给我的,你或许早有猜测,现在我把它给你,你既然不愿信别人,那便自己护着自己吧。”
这是偷换概念,但他想要她毫无负担地接受他的保护。
许迦叶抬眼看向李悼,眸光晦暗,语气中辨不出情绪:“为什么?”
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李悼垂下眼睫,他的睫毛极其纤长细密,在眼下投下了一层青色的阴影,语调低缓而沉郁。
“你和李乐衍在树下说话的时候,我恰巧路过。你问他为何要善待李蕴和,他说李蕴和母妃早逝,又不得父皇看重,很可怜。她大抵突然想到了你……”
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许迦叶怔了一瞬。
那时,公主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眸光柔和:“全天下的人里,我最怜惜你。”
李悼继续道:“她说你也很可怜。我还记得你的话:‘殿下,我是不值得怜悯的,有时我甚至会感到庆幸,母亲离开了,我便可以假定她是爱我的,那么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爱着我。’
“那时我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父皇并不爱我,临终前也只是原谅了我。李乐衍恨我,我幼时被送到龙兴寺就有他的手笔,后来他更是数度欲取我性命。”
他从前只把许迦叶当成令李乐衍绝望的工具,可自那天起,他开始情不自禁注视她。
一切沦陷都源于注视。
许迦叶心想,终于对味了,通过短短一段话表达共情、示之以弱、谋取同情、拉踩他人,这才是李悼的水平,她道:“你想要什么?皇位吗?我未必能帮到你。”
和她打什么感情牌?据她所知,李悼曾暗中鼓动乾太宗杀她。
李悼注视着许迦叶的眼睛,眸光澄澈如秋泓:“我要皇位做什么?皇位上只有皇帝,没有人。”
他想要住进许迦叶心里,高高在上的皇帝永远都做不到。
李乐衍竭力避免的、李砚辞深受其害的困局,他既已看清了,又怎会踏入?
许伽眼神平静,心中完全不信。
李悼见她沉默不语,继续道:“你觉得明诚长公主如何?”
许迦叶竭力克制才未将手伸向火铳,她有理由怀疑李悼察觉了她的图谋,因而试探她,那么他知道了多少呢?
李悼的声音极轻:“如果御极的是女帝,你便可以安心地去前朝做女官了。”
许迦叶心下一惊,见李悼正观察自己的反应,她意识到强作镇定并非最好的应对,举起火铳对准了李悼的眉心:“殿下,你是在嘲讽我不是男人吗?”
李悼神情惊慌了一瞬,不复上一次被枪口指着时的从容,语气急促:“迦叶,把火铳放下,你受不了反冲的。”
许迦叶差点儿笑了,她的身体还没有差到那种地步,连后坐力都受不了。
李悼见她依旧举着火铳,前倾身体低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可能有孕了?”
许迦叶的表情霎时间凝滞了,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李悼站起了身,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怔愣住了的许迦叶身边,缓缓将她举着火铳的手按了下去,因着害怕她应激之下开枪,没有试图将火铳从她手中抽走。
许迦叶回过神来,心念电转,是了,李悼的心思果真奇诡,如果她第一反应是反驳自己没有怀孕,那么他便可以确定她确实是女子。
她握着火铳的手紧了紧,垂眸冷声道:“殿下,我虽身体残缺,但确实是男子,你的话实在是滑稽。”
李悼没想到她仍是不愿信任自己,轻叹了一声,将桌上的令牌塞进了她手中。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回去后一定要看大夫,你若愿意相信我,我的一个府医医术极为高明。”
许迦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望着手中令牌说道:“殿下大可以让那些人同我作戏,平时装作听我调令,实则控制权还是在你手中。”
李悼心中一痛,闭了闭眼,许迦叶如今多么像惊弓之鸟啊。
他不敢去想李砚辞是如何待她的,皇宫是这天下最为阴司之处。
“你有许多时间可以看清我,我只求你暂时给我一点点信任。”李悼轻声道,“女子生育何其艰难,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丧命,你的身体又那样孱弱……”
怕是连那一日都捱不到。
许迦叶指尖一颤,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公主提起母妃时的悲痛与沉默,想到了侍墨。
她垂眸道:“殿下的话有些莫名,你未免太固执己见了。”
李悼没有说话,他感知到了许迦叶那一瞬间的恐惧,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是啊,她应该也是有所觉察的。
许迦叶最终还是放下了火铳。
下楼的时候,李悼走在许迦叶身后,看她下楼梯亦觉得胆战心惊,快步走到她旁边伸出了自己的胳膊。
许迦叶并未搭手上去,只侧过头深深地看了李悼一眼:“你真的不怀疑我吗?”
李悼没有将胳膊放下,固执地举着,眉眼间的神色与其说是纵容,不如说是虔诚:“即便真的是你,我也原谅。”
许迦叶收回了视线,加快脚步与他擦肩而过。
楼梯不过短短一截,很快便走到了头,许迦叶回过身与李悼行礼拜别,由秦安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朝远处驶去,李悼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他不信佛,可他自幼在庙里长大,佛珠于他而言就如同母亲之于婴儿,是安全的、熟悉的事物。
但手中的珠串如今却无法带给他哪怕片刻的宁静。
*
回到府中后,许迦叶坐在榻上把玩手中的令牌,对李悼的所思所想有所猜测。
其一,试探她的图谋与动向。
其二,试图拉拢她,以她为刀。
李悼这些年来暗中做了不少事,不少大员的兴起与倒台背后都能见到他的影子,他两度错失皇位,大抵很不甘心。
他想要获取她的信任,却太着急了一些,且皇位面前没有慈善家,他不该说出推明诚上位的话借机试探。
李悼大抵还不知道她早已知晓他对太宗的鼓动,她的眼睛……
莫说他们本就有仇,即便他们无仇,仅凭李悼挡了她的路,她便不会留他。
在许迦叶沉思之际,秦安掀帘而入,呈给她一个瓷瓶,恭敬道:“督主,张太医遣人把配好的药送来了,他说这与您惯常吃的药药性不想冲,但每日只能吃三枚。”
许迦叶接过后立时打开了瓶盖,轻轻嗅闻了一下,这药清香扑鼻,应当确实可以抑制反胃。
她轻声道:“他未免太慢了些,好在不至于耽误了明日的小朝会。”
“要不,您先吃一枚?”秦安递上了一杯水。
许迦叶打量他一眼,倒出一枚药丸就着水服下。
秦安这才说道:“陛下传口谕,说您要是缺什么,只管说与他便是,还遣人送来了不少东西,都被我收在库房中了。”
他小心地观察许迦叶的反应,见她没有反胃,心下长舒了一口气。
许迦叶攥紧了瓶身:“那便收着吧。这段时间不少人弹劾我收受贿赂、以权敛财,他是在点我呢。”
御赐之物,还能烧了不成?
有时候,她真想把那偌大的皇宫都烧成灰烬。
秦安见她面色不好,忙岔开话题:“侍墨诞下的孩子快要满月了,苏家给您下了请帖,您可要赴宴?”
许迦叶摇了摇头:“沾上阉党的名头未必是好事,你遣人私下将礼送过去就好。”
秦安恭敬领命。
许迦叶思索了片刻,又道:“除却先前的几样,稚童所需的诸如衣物、玩具等一应事物也备好了一并送过去,让苏家知道那孩子是有我撑腰的,不要因她没有娘疼便怠慢了她。”
秦安道:“督主仁慈,那孩子有您护佑,必能平安长大。”
“她可有名字了?”许迦叶将瓷瓶递给秦安让他收在柜子中放好,问道。
秦安接过瓷瓶,回道:“大名叫苏念锦,小名不好叫弟兄们去打探。”
许迦叶将这三个字在嘴中过了一遍,说道:“你观侍墨的丈夫人品如何?”
秦安斟酌了片刻,回道:“他品行端正,与侍墨姑娘伉俪情深。侍墨走后他悲痛欲绝,将孩子视如珍宝,亲力亲为地照顾。但人都是会变的,时移世易,不知今后如何。”
许迦叶低笑了一声:“他想变到哪里去?就算他真的变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他就得给我装一天的慈父。”
秦安心领神会,这是让他们除却敲打之外,必要时可以上非常手段。
“督主寿比南山不老松,苏向明对念锦姑娘的慈爱想必也会如东海长流水般奔流不息。”
许迦叶瞥了他一眼:“那便借你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