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迦叶在前往司礼监的途中得知了李砚辞欲放李悼就蕃,对秦安道:“今日监中是谁当值?”
秦安回道:“是周刘二位秉笔。”
许迦叶停下脚步略一思索,转身朝养心殿走去:“去遣人将周秉笔唤过来,内阁那边有反应吗?”
秦安道:“薛首辅与徐次辅的态度都很暧昧,王阁老向来与薛首辅共进退。裴阁老一向唯您马首是瞻,想必待会儿便会着人来询问您的意思,”
“态度暧昧,呵。”许迦叶冷笑了一声,“我看这其中多少有他们的手笔。”
秦安小声提醒:“今早景王入宫拜见了陛下。”
许迦叶瞥了他一眼,步伐加快了几分:“他还不够分量,必定有人暗中帮他。”
秦安见许迦叶步履急切,连忙上前搀扶她,闻言面露疑惑:“徐次辅在景王一事上向来中立,但薛首辅却是力主将他留在京中的,为何如今却?”
许迦叶一口气未上来,停下脚步缓了一阵子,这才说道:“因为宁王之死。薛柏清忌惮景王,却不愿他死在京中,这里离藩王属地与护卫兵虽远,离我却太近。”
秦安斟酌再三,开口道:“陛下曾令督主搜集景王谋反的证据,窃以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许迦叶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她与李悼本就有旧仇,自然不可能对他心慈手软,只是她近乎可以确认太宗越过先帝直接将那股暗中的势力给了他。
爱恨交集,也是有爱在的,李悼毕竟是太宗与心爱之人的结晶。
她始终没有轻举妄动,一是怕打草惊蛇,二是担心若未能一击必杀,李悼反扑之际会使李砚辞起疑。
一股不算小的势力又不是大白菜,既然被捏在了李悼手里,那她手中也有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那时她在李砚辞眼中就真成了案板上的鱼了。
许迦叶轻声道:“秦安,你要记住,东厂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刀尖指向哪里向来由不得我们自己,而他如今已改易了心思。”
若不能使李砚辞的心意回转,那她就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她绝不会让李悼阻了她的路。
京城、封地、半道上,这世上没有一处地方是不能死人的。
秦安点了点头,心想,陛下未必不愿为督主兜底,但他没有说出口。
许迦叶到了养心殿,却扑了个空,她问值班的内侍李砚辞去了哪里,他们皆是不知。
秦安问道:“督主,咱们等不等?”
许迦叶正思量之际,刘采一路小跑了过来,说道:“请督主稍待片刻,陛下说让您先进殿内歇着,他即刻便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擦拭脖子上的汗,心下叹了一声,陛下似是心情不佳,前往永和宫静坐了一会儿,想到许迦叶闻听消息可能会来寻他,便遣他过来先将人留住。
许迦叶点了点头,进了养心殿,寻了角落里的椅子坐下,刘采亲自为她上了茶,她啜饮几口,将茶杯放下,垂眸沉思。
过了约莫半刻钟,李砚辞快步走进了殿中,带了一身都梁香的香气。
许迦叶不禁抬眸看向他,起身欲要行礼,李砚辞上前将她扶住,放缓声线道:“昨日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是我,不是朕。
许迦叶摇了摇头,垂下眼帘向后退了一小步,躲开了李砚辞的手,腿碰到了椅子边沿:“臣不敢。”
李砚辞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明眸沉静如平湖:“我知你是惜花之人,已让内阁草拟选用女官的章程。”
许迦叶不由又看向李砚辞:“陛下是惜才之人。”
齐妙微的难得之处,便在一个“才”字。
李砚辞示意许迦叶坐下,与她一同坐在了这方角落:“我亦垂青你的才华。”
许迦叶垂眸轻声道:“臣并无才华可言。”
李砚辞侧过头注视着她,认真道:“莫要妄自菲薄,在我心中,你与三元及第的薛柏清相比也是不输的,只是没有他那样的机遇罢了。”
许迦叶思绪本有些沉重,闻言差点儿笑了,她于策论一道只通了半窍,上了科场大抵是名落孙山的命,李砚辞明知她的水平,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但她顺着他的话说道:“那陛下能听得进臣的谏言吗?”
李砚辞一时默然,他观察许迦叶的神情,发觉她不说话时唇抿得很紧,不知是不是生气了。若能看见她的眼神,他便可以辨认。
他不想她生气,可他的软肋叫人捏住了,进退两难。
许迦叶侧过头与李砚辞对视,说道:“景王此人窥觎非望,阴蓄野心,不可不防,放他就蕃与放虎归山无异,望陛下收回成命。”
李砚辞避开了她的目光,沉声道:“我不会给他机会。”
李悼知晓许迦叶在他心中的分量,定会借着那个秘密步步紧逼,他是不会任由他蹦跶太久的。
但在彻底除去李悼之前,至少要让许迦叶把身体养好,她因李乐衍患了病,难道还要为他送命吗?
至于他会不会一辈子做襄王,李乐衍无非是从死女人变成了死男人,他未必永生永世都斗不过他。
许迦叶声音极轻:“景王私交官吏,勾结朋党,不可不察。不知是谁谗言惑上?请陛下三思。”
李砚辞阖上眼睛,默然不语。
许迦叶定定看了他一阵子,收回目光,起身行了一礼,欲朝殿外走去:“陛下既倦了,臣告退。”
李砚辞攥住了她的手腕。
许迦叶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眼睛并不看向他:“陛下今日所佩之香不如您往常熏的龙涎香那般与您相配。”
“都梁香是你以前常佩的,我以为你闻到了会喜欢。”李砚辞从椅子上站起,走到了许迦叶面前,将随身的香囊取下,俯身系在了她的腰间。
这香是他亲手合的。
“都梁香是浴佛之香,臣配不上。”许迦叶垂下眼帘,见李砚辞半跪下来准备解她腰间原先挂着的香囊球,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李砚辞动作一顿,并未立时起来:“迦叶,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你配不上的。”
许迦叶解下李砚辞方才为她系上的香囊,上前还给了他,又行了一礼,朝殿外走去。
李砚辞缓缓起身,转身回望许迦叶的背影,眸中神色复杂难辨。
许迦叶出了养心殿,见周秉笔在殿外候着,一问才知他是被挡在了外面。
许迦叶示意他与自己并肩而行,低声道:“陛下的心意大抵不会改易了。”
周秉笔落后了一肩左右的距离,义愤填膺道:“定是薛首辅因宁王之故作祟,以一己之见妨碍国事,他也配自诩清流?当初掌印还在变法上给他开了口子。”
许迦叶斜睨他一眼:“好了,变法若不成,那自是他被车轮碾过,变法若成,短不了我们的人摘桃子的机会,此事不必再提。”
周秉笔嘿嘿一笑:“不知掌印为何对景王如此忌惮?”
许迦叶抬手拂过腰间香囊球的系带,沉声道:“在你看来,景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秉笔敛去了笑容,沉思片刻,说道:“在掌印的局中,他是变数,其封地东平是北面极重要的防线。”
说罢,他侧过头观察许迦叶的神色。
许迦叶道:“你很聪明。”
周秉笔处于她整个计划的边缘,没想到他竟能猜到她想要做什么。
周秉笔语气认真:“我了解您,我们宦官在世人眼中目光短浅,只知媚上弄权,但您绝非这样的人,您力主下狠手削藩,必有更深的谋划。”
最重要的一点,他能察觉到许迦叶对陛下的抵触,恐怕他们的关系并非世人所想的那样是两情相悦抑或是许迦叶蓄意逢迎,而是陛下威逼强迫。
许迦叶绝非逆来顺受之人,手握兵权的宣威侯谢凌恒又似是对她有意,主客观条件皆存,她萌生反意实属理之当然。
许迦叶轻声道:“你这么聪明,应当知道有些话心里明白就可以,说出来就回不了头了。”
周秉笔正色道:“我愿入局中,为您棋子。”
若许迦叶事败,他已与她走得这么近,必受牵连,还不如干脆彻底入局,搏一个从龙之功。
许迦叶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了他一阵子,将视线转向道路两旁的花草树木,说道:“你觉得今朝春光如何?”
周秉笔回道:“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许迦叶眸色微暗:“这样好的春光,东平府也有吗?景王若离了京城,未必能再看到这般美景了,实在是令人惋惜。”
周秉笔心念电转,恭声道:“掌印所言甚是,良辰美景,怎可辜负?我会替您将他留在这里。”
许迦叶声音极轻:“你有这份心即可。”
周秉笔揣摩她的神色,心下了然,这是不打算将此事全然交给他,只是让他参与进去搭把手,他顺从地道:“全凭掌印吩咐。”
许迦叶微一颔首,顺着系带将香囊球握在了手中,轻轻摩挲了几下,脚下步履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