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采闻言心有所感,伏地求李砚辞避谶。
可凡是涉及到许迦叶的事,李砚辞都疯上加疯,刘采自然不可能劝得住他。
李砚辞命人设灵堂、挂白幡、摆上了长明灯,刘采拿来刻着元宸长公主名字的牌位,李砚辞接过后笑了笑:“在后面把我的名字也刻上。”
刘采又要跪地劝说,李砚辞给了他一脚:“快去,若上天要惩罚我的卑劣,那便随他。”
李砚辞穿着铺金盖银的寿衣,梳着李乐衍生前常梳的发式,命人将自己的容貌尽量描画的与李乐衍贴合,躺在了殿内西面的灵床上。
许迦叶由秦安扶着走到了灵堂前,怔了半晌:“殿下的葬礼怎么这般不隆重。”
刘采立刻上前道:“殿下以军礼下葬,军中的礼节稍显简薄,但意蕴是深重的。”
其实元宸长公主下葬时,太宗拖着病体为她操持葬礼,前后部羽葆鼓吹、虎贲甲卒,场面恢宏而盛大,可他们如今去哪里弄这些东西?
好在病了的许迦叶很好骗,她挥开秦安的手,踉跄着走进了灵堂。
李砚辞听到了脚步声,紧紧闭着眼,心绪复杂至极。
若许迦叶能为他留哪怕一滴泪就好了。
若她其实未将李乐衍放在心上,不会为她流泪,就好了。
“滴答——”
一片黑暗中,几滴泪水落在他脸上,李砚辞屏住了呼吸,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微凉湿润的唇贴上了他的眉心,然后又顺着鼻尖下移,摸索着吻住了他的唇。
许迦叶的吻一触即分,她缓缓摩挲他的脸颊,呢喃道:“殿下,你伤得好重,嘴里都有血腥味,痛吗?”
好痛。
李砚辞在被心爱之人亲吻的喜悦中划入了深不见底的绝望。
秦安呆愣住了,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是如此荒谬。
后来,恢复了神志的许迦叶冷静、狠辣,她忘记了病中的一切,有了极远大的前途,成了他的督主。
他私心不愿督主与李砚辞有更深的纠葛,那个人疯狂到令人惊惧,就像是一团火焰,从自己烧起,最终将周遭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督主最好谁也不爱,神明一般高高在上,永远不会痛苦,永远平静。
*
“回神。”许迦叶温和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秦安的思绪。
秦安道:“不如我让小厨房将菜备上,免得您想吃了还得等。”
“不必了。”许迦叶道,她没什么胃口,何必劳师动众,“去把棋盘拿过来吧。”
秦安没有劝她下棋劳神,他知道督主大抵是想下五子棋了,她也只教了他这个。
下了两局,许迦叶笑道:“在这五子棋一道,我可称棋圣了,你就是小棋圣。”
秦安腼腆一笑:“我是棋圣座下童子,唯您马首是瞻。”
许迦叶落下一子,抬手虚点了他一下:“你啊。”
又胜一局,许迦叶拨动着棋盒里的棋子,轻叹一声:“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有着天大的野心,却难以坐上棋桌,如棋子般被困死在这一方棋局中。”
秦安小心翼翼地道:“督主是指齐姑娘吗?”
许迦叶垂眸不语,她说的是她自己,如今的她也不过是个棋子罢了。
“我有些倦了。”许迦叶一推棋盒,说道,“五子棋到底比不上围棋,改日我教你下围棋吧。”
秦安劝道:“督主,您的身体……”
许迦叶抬眼看向他:“人活着就要做想做的事,这样死的时候才不会后悔。你怎么也拘着我,这么一看,只有太后真心实意愿意同我下棋。”
秦安正收拾着棋盘,一时间汗流浃背,那是真心实意吗?那是被逼无奈啊。
“说起太后,我已许久未曾见她了,颇觉想念。把灯熄了吧,今夜我早些睡,明日去看望她。”许迦叶抬手按了按腰椎,她有些坐不住了。
秦安看见了她的动作,连忙走过去扶着她躺下:“我这就把衔青叫来给您按按。”
衔青习得一手好推拿,在一众宫女之中格外得督主看重。
许迦叶轻声道:“那还是先让灯亮着。”
不然她不自在。
秦安连忙应下,抱着棋盘退下了。
等他带着衔青再度进来的时候,打眼便瞧见许迦叶怀里搂着画卷,已经睡着了。
秦安暗叹一声,用眼神示意衔青不必上前了,走至灯架前将十几盏灯依次熄灭,招呼着衔青一同离开。
他原想着一会儿劝督主用些粥,如今只能算了。
第二天清晨,许迦叶迎着花香鸟语、晨曦朝露来到了死气沉沉的仁寿宫。
守门的侍卫恭敬地将她迎了进去,太后身边的内侍和宫女们一齐上前行礼:“拜见掌印。”
许迦叶微一颔首:“太后起了吗?”
太后的贴身宫女低着头出列,小心翼翼地回道:“殿下还在梳妆。”
许迦叶抬脚朝寝殿走去,无人敢拦她,太后的贴身宫女顺从地跟在后面。
秦安上前将门推开,扶着许迦叶过了门槛,回头对那个宫女说:“不用再跟了。”
许迦叶进了寝殿,走到梳妆台边,与坐在镜前的太后在镜中对视,眉眼含笑:“殿下的眼睛怎么了?转过身让臣瞧瞧。”
许迦叶像是没有察觉到太后全身上下的抗拒,强行将她的身子扭转了过来。
太后重心不稳,朝一旁倒去。
许迦叶将她按在椅子上坐正,抬手轻拂她眼周已经结痂的伤痕:“怎么伤得这么重,是谁这么狠心?”
太后气得浑身颤抖:“若非受你挑唆,我儿岂会伤我?”
昔年那个逆子担心她害了许迦叶,恨不得将其拴在裤腰带上也就罢了。
后来他去御书房时不敢再带她,她不过是趁他不在让许迦叶抄了几卷佛经,这也能把眼睛弄坏吗?许迦叶为了污蔑她简直无所不用其极,那逆子竟还真的信了。
许迦叶含笑在她的伤口上按了按。
太后倒吸一口凉气,泪眼迷蒙之中,她听见许迦叶的声音幽幽传来。
“他不疼您,臣疼您。”
许迦叶牵起太后的手走到榻边,将她按在了榻上,秦安立刻奉上一个瓷瓶,紧接着上前将太后制住。
在太后的挣扎与咒骂声中,许迦叶打开瓶盖,将瓶中液体缓缓倾倒在她裸露在外的脖颈上。
液体流淌过肌肤,不留半点痕迹,太后的挣扎却愈发激烈,咒骂转为了哭嚎。
“殿下别哭,臣给您吹吹。”许迦叶柔声道。
她垂下眼帘,轻抚了一下太后的脖颈,俯身轻轻吹气。
秦安想阻拦许迦叶却没来得及,见她面不改色,心头不由升起一丝疑惑。
督主不痛吗?她明明也沾上了那液体。
太后恍惚间只觉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些许。
她有些愣神,垂眸望去,眼中人容貌清丽淡雅如泼墨山水,姿态柔情又顺从,透着丝丝缕缕的媚气。
青山妩媚,绿水妖娆。
许迦叶这副姿态往日只会令太后不寒而栗。
可她如今神志不清,一时间竟有些痴了:“你吻吻予吧,我要看看你尝起来是否真的那样香,让他们都迷了心窍。”
许迦叶抬眸看向太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眉间似拢着静谧的月华:“殿下莫要说胡话。”
神志稍稍回归,太后意识到方才自己说了什么,哀嚎声愈发凄厉。
阉竖蛊惑人心,竟连她也险些堕其术中。
殿外的内侍和宫女们听见里头的动静,皆垂着头噤若寒蝉。
风过廊阁,檐铃轻响,殿内的声音渐渐平息。
许迦叶缓步而出,神情恬静,眉眼温和,对外面的宫人道:“殿下被我哄睡着了,你们安静些,不要吵到她。”
宫人们诺诺应是。
许迦叶信步出了仁寿宫。
路过御花园时,如泣如诉的吹叶之声从渺远处传来,其声清震,其情哀戚。
许迦叶脚步一顿,循声而去,御花园锦石缠道、花萦风舸,她视烟柳画桥、奇珍异草如无物,步履不停,顾自穿过满园春花。
在繁盛却寂寥的春光尽头,一个女子站在树下,正背对着她吹奏梧桐叶。
许迦叶怔住了:“殿下……”
秦安暗道不妙,上前低声道:“督主,是明诚长公主,交代给秋雁的事她已办妥帖了。”
接近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自然是驱使对方主动接近你。
许迦叶的声音轻得如同树叶飘落:“我知道的。”
公主从不穿藕粉色的衣服。
她不会回来了。
乐曲已至尾声,李云舒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一曲奏毕,她回眸转身,见许迦叶对她行礼,立时回了一礼:“见过掌印。”
李云舒明眸皓齿、眼带笑意,方才明明以情入乐,如今却能快速抽离,可见其豁达。
许迦叶轻声道:“殿下的吹叶之声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其情足以移人。”
李云舒笑道:“有一日,我在不远处望见掌印站在这棵梧桐树下吹奏树叶,我为乐声所动,回去后便请人教我吹奏。不知你那日吹的是什么曲子呢?我轻轻哼唱,教坊司的乐师却无法辨认。”
言讫,李云舒哼唱了几声,她过去有些腼腆,如今却少了许多拘束,语言常笑。
许迦叶垂眸敛去了眼中神色:“原来不是元宸长公主教你吹奏的。”
李云舒闻言讶然:“皇姐也会吹叶吗?”
许迦叶没有作答,她来到树下,摘下一枚梧桐叶,置于唇边吹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