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权宦的青云梯(六)【改文,请向前翻一章】

薛柏清有意无意地掠许迦叶一眼,眸中不露分毫情绪。

李砚辞虽未见过齐妙微,但场中古怪的气氛和众人望向许迦叶的隐晦目光让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亦将视线落在了许迦叶的脸上,打量她的神色。

许迦叶神情未变,但心中早已五味杂陈。

她是见过齐妙微的,这是一个真正的才女啊,诗词歌赋无所不通,极擅策论,曾有“才堪东华门”的美名,是真正的女中诸葛,宰辅之才。

在座衮衮诸公,有谁敢言自己的才华必定能胜过她?

许迦叶别开眼,不忍看齐妙微那隐含屈辱的眼眸,更不敢显露丝毫惋惜之色,若她看到了,想必会更痛。

昔日对话犹在耳畔。

“阿叶认为谁能做我的女宰辅呢?”

“何静姝才过屈宋,女中光华。齐妙微年纪虽幼,但已有聪慧之名,未来可期。”

公主莞尔一笑:“阿叶你呢?你不想做我的宰辅吗?他们都很好,但都不是你,在我心里你才是最好的。”

殿下啊,何静姝连丧两女,抑郁而终,你的阿叶成了于阴诡之处搅动风云的脏污屠刀,落得满身泥泞。

未来可期的齐妙微不负所望,有了出将入相的能为,如今却被家族裹挟着于殿中献舞。

殿下,闭上眼,不要看。我想让你看的不是这个,再等等,再等等我。

李砚辞见许迦叶神色不起半分波澜,他心头顿生无力之感,越看眼前的舞蹈越觉得碍眼,冷声道:“庸脂俗粉,舞姿平平,不要跳了。”

翩然舞动的众女闻言动作一滞,瑟缩着下拜。

齐妙微亦跪下了,只腰背挺得笔直。

众官员皆是吃了一惊,但转瞬之间又了然了,不由在心中感叹齐允申真是大胆,明知陛下被许迦叶吃得死死的,还敢当着这个辣手权宦的面给陛下献美人。

这不是茅房里打灯笼——找死吗?

不用许迦叶出手,陛下这个惧内的就得先削你。

“咔擦——”

瓷器碎裂的声音响彻殿内,众人抬眼望去,只见许迦叶桌上的斗彩酒杯被她掷在了地上。

齐允申目光恳求地看向次辅徐法胜。

徐法胜示意他不要担忧,低声道:“虽未能成事,但你女儿我还是护得住的,许迦叶难道还能污蔑一个内宅女子造反吗?”

齐允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那他呢?

若妙微真能入宫为妃甚至为后,牢牢抓住陛下的心,成功诞下子嗣,许迦叶自然不足为惧。她是内相、厂督又如何?权势滔天却被皇帝一杯毒酒送了性命的宦官古往今来不可胜数。

在他想来,许迦叶不过是个蛇蝎心肠的阉人罢了,陛下总得找人开枝散叶。妙微心地纯善,才貌双全,求娶之人能将门槛踏破,他以为陛下必会对其一见倾心,没想到却赌输了。

他完了。

李砚辞见许迦叶将酒杯摔了,心中不由涌起淡淡的希冀。

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许迦叶霍然而起,走到了齐妙微身边。

齐妙微对许迦叶的残忍手段素有耳闻,身形不由轻颤了一下。

许迦叶心下一声长叹,收回了伸到半空中的手:“起身吧,你们都起来。”

众女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许迦叶将目光转向上首的李砚辞,语气一如既往的柔和,眸子却冷得像冰:“陛下昔日曾于庭中作剑舞,在臣看来远逊于今日的翘袖折腰舞。”

“放肆!你岂敢将陛下与舞姬作比?”六科给事中谭言高声质问。

不少人面露震撼之色,不是为许迦叶的言论,而是为谭言的勇气,刚调到京中的言官就是不一样,没在玉面修罗手里吃过苦头,说遗言的声音都比别人大。

用得着你维护陛下的威严吗?没见陛下气得脸都青了,也没有出言呵斥哪怕一句?

李砚辞攥紧了手中酒杯,心中的苦涩难以言表。

他在庭中舞剑,许迦叶怜惜被剑斩落的梅枝,他故作认真地向梅树道歉,她便笑了。

她在他面前少有露出那样真心的笑容的时候,他以为那是他们的美好回忆,没想到这回忆只有他一人珍藏,她非但没有放在心上,还随意地将其变作刺痛他的利剑。

她连舞姬都怜悯,为何唯独不怜他?

许迦叶忽略了谭言的声音,向李砚辞行了一礼:“臣请告退。”

言讫,她示意众女跟着她一起离开,转身朝殿外走去。

“不许走!朕命你站住。”李砚辞沉声道,见许迦叶没有要停步的意思,他阖眸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朕向梅树道歉呢?”

她才吃了一口菜,身体怎么受得住?还是先将人哄回来。

许迦叶脚步一顿,敛去了眸中的复杂之色,声音平静:“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李砚辞怔了一瞬,俄而自嘲地低笑了起来,原来她已经忘记了啊。

她的脚步是不会为他停留的,她的心也不会。

许迦叶终究还是消失在了视线尽头,李砚辞将目光转向或如鹌鹑般垂首,或虚着眼故作神游的众臣,心间恶意丛生,这些人不知在心底如何笑话他,不如把他们杀干净算了。

所有人都该死,他也该死,若他死了,许迦叶总会为他流一滴泪吧?

下辈子他要当李乐衍、李蕴和、李悼、教坊司的舞姬,当谁都好,哪怕是成了那被剑斩落的梅枝,她也会愿意为他叹息一声。

他不愿再做李砚辞了。

许迦叶走出殿外,遣退了舞姬们,示意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齐妙微上前来与她并肩而行。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不知你能否将今日的经历当作尝胆卧薪?”

齐妙微斟酌再三,鼓足勇气说道:“必不负掌印所望,请问您为何帮我呢?”

许迦叶步履从容,语气温和:“你觉得如今的世道怎么样?”

“奸党横行,蒙蔽圣聪,动辄掀起大狱,忠臣清流断绝前路。削藩、改制,皆是囿于一时之利纸上谈兵,遗祸无穷。”齐妙微方才是胆怯的,如今却眼神明亮、神情坚定、掷地有声。

许迦叶笑了:“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大,不怕我杀了你吗?你刚才分明很畏惧我。”

“不怕。”齐妙微摇了摇头,“因作取悦君上的歌舞而死,不值。为国为民而死,死得其所。掌印,您既垂怜于我,垂怜那些舞姬,为何不能可怜可怜黎民百姓呢?”

她在这个素来被冠以冷血之名的权宦身上看到了悲悯之心,所以才会冒着生命危险说这些话。

许迦叶一时间沉默了,她步履不停,将视线投向远方。

她看似“怜卿”,实为“怜己”,齐妙微的遭遇让她生出了芝焚蕙叹、兔死狐悲之感,这才出手相助。

归根结底,她是个冷心冷肺之人,眼界也小到只能装得下自己,装不下这个天下。

即便李砚辞是个明君,难道她就能踏踏实实地做一个“内相”辅佐他,不计较自己的前路了吗?

不会的,她要的是以女子之身掌不会被轻易剥夺的权柄,这是李砚辞给不了的。

许迦叶最终还是没有回应齐妙微的劝说,她停步转身,抬手招呼了一下正站在远处望向这边的秦安,对着小跑过来的他吩咐道:“遣人送齐姑娘回去吧。”

她本想问的是齐妙微对自身境遇的看法,没想到她格局这么大,这样一个德才兼备、心怀天下又不缺一腔孤勇的人,若一朝乘风,必能扶摇直上。

她已无需再问了。

齐妙微不知许迦叶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朝许迦叶行了一礼,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许迦叶唇边漾起清浅的笑。

殿下,你曾言“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齐妙微才配做你这般君主的宰辅,你说我才是最好的那个,实在是太过偏心了。

许迦叶的笑意稍纵即逝,她将视线转向秦安:“说吧,宁王是怎么回事?”

秦安恭声道:“宁王被禁足于府中仍不安分,妄图设法为自己脱罪。弟兄们自然不会纵着他,欲将其锁拿到诏狱里,没想到宁王是个烈性的。”

许迦叶眸光渐沉。

秦安轻声道:“弟兄们自作主张自然是大错特错,但忠心仍是在的,还请督主从轻发落。”

齐王当初就是这样被督主下令关进了狱里,他们也算是沿袭旧例,真要事事都禀明,待死的冤鬼都要排长队了。

可自作主张与揣摩上意的界限在真正出事之后就变得模糊,督主若是不饶恕,他也只能在心里为他们点柱香了。

许迦叶瞥了秦安一眼:“他们做事向来百无禁忌,这次便吃吃苦头,也好叫他们明白,得我点头,他们就算是把宁王烤了吃了都可以,未经我的允许,不可擅动哪怕一下。”

此事还让李砚辞先她一步知道了,也该敲打敲打底下的人了。

“证据可有疏漏之处?”许迦叶问道。

秦安回道:“弟兄们办此等事向来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