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当值的十几个太医随刘采鱼贯而入,张太医也在其中。
李砚辞听到身后的动静,动作顿了顿,抬手摩挲了一下许迦叶的嘴唇,紧接着站直身体,转身把瓷瓶抛给刘采:“让他们看看这药的成分与效用。”
刘采将药丸分发下去,太医们观察色泽、低头嗅闻,再抬起头时,不由面面相觑。
张太医混在其中默不作声,陈太医恭敬回道:“启禀陛下,此药能麻痹神经、缓解痛楚,短时间内激发人的生机,令人病痛全消,但却是涸泽而渔,恐会伤及根本。”
李砚辞呼吸一滞,默然半晌,再开口时,声音滞涩无比:“伤及根本……会有多少损害?”
陈太医沉吟道:“这就得看病人的身体状况了。”
李砚辞冷厉的眼神扫向张太医,抬手虚指了一下:“你来答。”
张太医神态自若,自一众同僚中缓步走出,向李砚辞行了一礼:“启禀陛下,只要好生将养,便无大碍。”
李砚辞略松了一口气,但目睹张太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还是心头火起,寒声道:“你医术既如此高明,便看看能不能治好自己吧,来人,把他拖出去杖责三十。”
许迦叶闻言命秦安扶她起来,张太医于她大有用处,万不能折在这里。
秦安见她脸上的潮红仍未消退,低声求她好好歇着。
李砚辞走到许迦叶床边,俯下身按住她的肩膀,手指摩擦过她左侧锁骨下方被烧成了糜艳红色的花瓣形胎记,咬牙切齿地道:“你怎么就是学不会顾惜自己。”
李砚辞手指擦过的力道不重,却令许迦叶的身体轻颤了一下。
他取下她额头上的巾帕,从冰盆里取出一条新的替她换上:“人都烧糊涂了,还不消停。”
许迦叶没听见张太医挣扎的响动,侧头望过去时只依稀瞧见影影绰绰的影子,却仿佛能想象到他被人擒住仍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摆的模样,不由心生无奈。
她轻喘了几口气,淡声道:“臣能活到如今全仰赖张太医,陛下想要的东西……臣死后自会奉上,陛下何必急于要臣死。”
先帝李蕴和的生母身份低微且早逝,宫人们拜高踩低,是公主在太宗面前为这个大皇兄美言,使太宗发现了他的才能,多有关怀。
先帝感念公主的恩情,将她视作公主的遗属,时常召见照拂她。
李砚辞总是疑心先帝把暗地里的势力留给了她,她干脆借此吊他的胃口。
李砚辞见许迦叶侧过头将刚摆好的巾帕掉了一半在枕头上,为了区区一个太医动辄将“死”挂在嘴边,险些气笑了。
“气都喘不上来了,还要保这个、保那个,难道你的人朕动不得?早先便有人去传,说是已在路上了,却和其他人一道来,可知是个不尽心的,你还护着他。”
可他到底还是沉声对宫人道:“不必打了,把他拖到朕瞧不见的地方,别来碍朕的眼。”
顺了她的心意又能如何?病恹恹的还要劳神,像什么样子。
他想要的东西,她得活着才能给。
“让他们走吧,这药不能和别的药一起吃。”许迦叶轻声道。
李砚辞闭了闭眼。
李乐衍一开始便知道了的事,许迦叶千方百计瞒着他,他一直在等她敞开心扉,没想到她打算瞒到他死。
他的退让怎么就没了尽头。
李砚辞到底没有拗过许迦叶,让太医们退下了。
再回头时,见她半睁着眼,累极了也不敢睡,他心中觉得无趣得紧,这十年光阴在他们之间什么都没留下,她像防贼一样防他。
罢了。
“朕走了。”李砚辞自嘲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去,衣袂翻飞,似落叶委顿于地。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许迦叶提着的心放下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日上中天,她才堪堪转醒,勉强有了起床的力气。
秦安听到许迦叶在里间唤他,立时捧着面盆掀帘而入,扶着她坐起来,伺候她洗漱。
他低声劝道:“您才病了一场,应当多歇歇。”
许迦叶眉眼间还透着疲倦,她用帕子把脸擦干,将其随手搭在盆沿上,轻声道:“时近晌午,已经歇够了。”
自数月前开始服用那药丸,她已少有缠绵病榻的时候。
秦安适时递上瓷瓶和水,许迦叶取出药丸吞服,顿觉身上松快了不少。
“谢侍郎那边如何了?”许迦叶将瓷瓶和茶杯递给秦安,移步至屏风后更衣。
秦安回道:“他已回家中收拾了细软,想在临去北境前再见您一面,说是有极重要的东西要给您。”
“那就定在今日吧,清水河上找一艘游船,只我们的人上去便可。”许迦叶沉吟道。
因着晚间有宴会要参加,许迦叶衣着稍显正式,三襕贴里外搭一层绛色外袍,系了一条织金鸾带,腰间佩着从未离身的和田玉镂雕团花纹香囊球。
她从屏风后缓步而出,又从秦安手中接过瓷瓶,塞入衣袖,向门外走去。
“近来为了削藩一事,各处都闹将得不成样子,我久未出宫,今日正好出去透透气。”
秦安紧走几步,将狐裘披在许迦叶身上,帮她把带子系紧。
许迦叶出了常宁阁,于宽阔宫道上抬头望去,春阳悬于当空,浓云叆叇,为其罩了一层厚实细密的纱,本就气息微弱的阳光被纱束缚,落在巍峨宫墙、冰冷琉璃上时,几近奄奄一息。
一阵风吹过,她的衣摆随风飘动,秦安忙调整站位替她挡风,她抬手示意不必,大步向前走去,层层宫阙在视野中倒退,逝水般东流而去。
许迦叶一路行至承明宫附近,随意一瞥,便瞧见数十个内侍或踩着梯子、或拿着杆子,正在摘宫道两旁高悬着的紫檀六角宫灯。
地上已摆了两排,有几盏可能是取的时候不小心,已经损坏了。
刘采静立在原地,居中指挥。
摘几个灯按理讲算不上大事,但他心里直打鼓,初春的天气,他都没怎么走动,却已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老远瞥见许迦叶走了过来,他心下一沉,坏了,正主来了。
许迦叶迈步上前,语气和缓:“这灯碍着谁了?何必费事取下来。”
刘采一时间嗫嚅难言。
他真想说这灯是先帝爷为您挂的,那就大错特错,把陛下碍得都睡不着觉了,但这话是他能说的吗?
许迦叶也不逼他,走至损毁了的宫灯前,小心地将其拎了起来,秦安立即上前帮忙托着。
许迦叶神情恍惚了一瞬。
记忆中,李蕴和眉眼含笑:“朕夜里才能得空召见你,你眼睛不好,没几盏灯照着,皇妹大抵会很惦念,不要拒绝,把这些灯当作是她为你挂的吧。”
自那天起,承明宫至养心殿这条路上便挂上了比别处明亮数倍的灯。
许迦叶眸色微暗:“既然觉得这些灯碍眼,便都送到常宁阁去吧。”
刘采这下不得不开口了,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他这心脏禁不起折腾,不能老悬着:“督主,陛下有命,这灯得带回去……”
许迦叶声音渐冷:“已经说过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刘采欲哭无泪,咬了咬牙道:“我这就遣人给您送过去。”
误了陛下的差至多被拖出去打一顿,得罪了督主那可是真的会死啊!
许迦叶微一颔首:“他若真要因这一点小事治你的罪,你就告诉他这是我的意思,要罚便先来罚我吧。”
言讫,不待刘采回应,许迦叶拎着那顶破损的宫灯走远了。
直到出了宫,许迦叶仍将那盏灯拎在手里。
秦安劝道:“督主,让我拿着吧,仔细手疼。”
许迦叶本想说无妨,但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便把灯递给了秦安:“让他们拿去修一修。”
秦安领命,招呼暗处随行的人将灯带去修缮,又让人驾马车跟在后头,一会儿许迦叶走累了可以坐。
许迦叶叹息道:“他连我的灯都容不下了。”
秦安放低声音:“督主,您任司礼监掌印,可称‘内相’,提督东厂,权势滔天,何必担忧呢?”
许迦叶沉声道:“先帝驾崩,十二监的主管太监都换了一茬,陛下还用我,一是念着些许旧情,二是再难找我这么好用的刀了。”
还有一点,疑心她掌握了暗中的势力。
待她没了价值,失了庇护,他恐怕就要尝尝她的咸淡了。
秦安欲言又止,有没有可能,陛下爱慕您?
他没有说出口,督主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呢?
许迦叶瞥了秦安一眼:“咱们内臣的命和权都是无根的浮萍,为官三思,思危、思退、思变,如今到了该思变的时候了。”
秦安立刻道:“我跟您一起变。”
许迦叶摇了摇头,拿他没办法。
她身体到底孱弱,走了一阵子便走不动了,由秦安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向前行驶,她掀开帘子,任路上的风景掠过自己的眼帘,倏忽间不留半点儿踪迹。
但愿谢道彰也能跟着她一起变,真要让她白费了这一番心,他还去什么北境?回狱中等着李砚辞的鸩酒吧。
马车驶至清水河,秦安掀开帷裳,搀扶着许迦叶下了马车。
许迦叶抬眼望了一眼岸边风景,温言吩咐:“天寒水冷,别让他们往水里钻了,事先排查一遍即可。”
秦安恭敬地应下了。
上了游船,许迦叶命秦安在外头候着,独自步入船舱。
谢道彰身穿一袭湖水蓝的长衫,正坐于桌后垂眸沉思,见许迦叶进来,他起身行了一礼:“见过掌印。”
许迦叶回了一礼:“部堂别来无恙。”
谢道彰摇头苦笑:“我如今不过是个丢官去职的乡野之人,掌印莫折煞我了。”
许迦叶一挥衣袖坐下,温声道:“自会有官复原职的那天。”
谢道彰长叹了一声,端起茶壶为许迦叶斟了一杯茶后才坐下。
“我已失了进取之心,去北境了此残生也好。”
许迦叶缓缓摩挲茶杯边缘:“我依稀记得,你并非那等旷达隐逸的人物。”
谢道彰体察到她话中阴阳,惭愧道:“时势所迫罢了,我实在看不到前路,这才生了退避之心。”
公主派他去做景王的师傅,原是想让他就近监视,没想到时过经年,他竟被当成构陷景王的引子,受其牵连下狱。
世事无常,不外如是。
许迦叶轻啜了一口茶,道:“隐逸之人待明主,强干之人造时势。以你之才,就此心灰意冷未必可惜,当今昏聩……”
谢道彰明晰了她的未尽之语,不由瞪大了双眼:“景王是公主胞弟,掌印是想?”
许迦叶保下他,也许未尝没有借此保下景王的意思。
他还是提醒一下她吧。公主起初只是忌惮景王,后来却与他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只是始终瞒着许迦叶。
未待谢道彰斟酌好措辞,许迦叶说道:“景王同我有私怨,我不会选他。”
她说给谢道彰听的自然是他能听的理由。即便她与李悼毫无仇怨,单只性别不对,他便已然出局。
谢道彰眸中隐现思索。
许迦叶轻笑了一声,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明诚”二字。
谢道彰暗叹一声果然,元宸长公主曾使明诚免受和亲之苦,这位公主自那以后便对元宸长公主长怀感激,日日在佛前供奉长明灯为其祈福。
她还与元宸长公主同为女子。
谢道彰虽听到了许迦叶的轻笑声,但还是不忍去窥觑她的神色。
在他看来,许迦叶已立于宦官权力的巅峰,进无可进,不是为权,那只能是为公主的理想了。
世人皆道她“佛陀名、菩萨面、蛇蝎心”,这样一个心狠意狠之人为情甘做一柄快刀,令人愈发心生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