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迦叶以为李砚辞会命人杀了她,但他挥退了欲上前制住她的宫人,行至她身边。
“她清醒后不会记得方才的事,以后你就跟着我。”
在李砚辞身边侍候于她而言绝非幸事。
彼时的李砚辞还只是默默无闻的五皇子。
不知何故,太傅薛庭芝看他极不顺眼,动辄以莫须有的理由惩戒于他,连他带进御书房的内侍也要跟着受过。
许迦叶跟在李砚辞身边,不知挨了多少手板,薛庭芝言她“貌妖娆以至惑人”,总是狠攥着她的手腕。
可李砚辞固执地带着她。
一日,李砚辞在放课时把刚被从龙兴寺接回宫中的七皇子李悼推入了湖中,他该受什么责罚自有皇帝决断,薛庭芝先命人把许迦叶拖出去打了二十脊杖。
李砚辞自然不会将她这个小小的内侍放在心上,不知去了何处,并无半句求情之语,亦未曾来看她受刑。
脊杖加身,皮开肉绽,鲜血迸流,许迦叶昏厥数次,终于没了意识,彻底昏迷前,她心中庆幸李砚辞必定不会请人替她诊治,她并无身份暴露之危。
再度清醒时,许迦叶发觉自己身处陌生的宫殿,一个身形颀长的女子坐在她床边,玉质金相、从容弘雅,浅色的眸子如水般柔和:“你醒了?”
见许迦叶面露疑惑,女子温声道:“我路遇薛太傅抱着你往养心殿走,他说你伤得太重,没办法在宫里当差了,想替你向父皇求个恩典,接你出宫疗养。
“我观你伤得那样重,他还抱着你走动,你虽昏迷着,对他却很是抗拒,担心他言语有不实之处,便救下了你,把你带回了建章宫。”
建章宫,原来她是元宸公主李乐衍。
许迦叶心有余悸:“就是他命人杖责于我,他把我要去是想折磨我。”
李乐衍轻抚许迦叶的头发安抚她,嗓音低沉而温柔:“别怕,我会保护你。”
许迦叶将李乐衍的衣袖紧紧攥在手心,心神略微平复后,她察觉到伤处传来的冰凉,朝衣襟摸去。
李乐衍用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包裹住了许迦叶的手。
“别担心,张太医为你把脉后耳语告知我你是……我便屏退左右,命心腹宫女给你上了药,张太医是我母亲留下的人,他也会为你保密。”
许迦叶微微阖上眼,她自腰部以下全然没了知觉:“殿下,我还能站起来吗?”
受脊杖者,十人九残。
今日之仇她记下了,来日必报!
李乐衍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以后你便留在我身边。”
世人皆厌她,公主却怜她,她待在公主身边,终于有了喘息的余地。
可好景自来不长,许迦叶在建章宫中养了九天伤,第十天时,李砚辞带着一身血腥气闯了进来,微跛着脚扑到她床边。
李砚辞为争夺许迦叶与公主再三争执,闹得满城风雨,太宗闻听此事,申饬公主不应屈身为奴婢上药,命李砚辞将许迦叶带走。
许迦叶不明白缘何会有这般误会,公主说为她上药的是宫女。
李砚辞最终还是把她带回了永和宫,被抬出门时,许迦叶听到殿中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
“咔擦——”
汤盅砸落在地,汤汁四散飞溅,许迦叶因眼疾对声音极度敏感,身体不受控地抖了一下。
李砚辞依旧背对着她,垂着头,抬脚踩上了地上瓷器的碎片,低笑了数声:“既非先帝,又非景王,呵呵,朕怎么把那个死人给忘了?”
“陛下慎言!”许迦叶声音骤然沉冷,蕴藏着抑制不住的怒意,“公主为国捐躯,以军礼下葬,陛下岂能出此轻慢之语?”
李砚辞没想到向来以温和示人的许迦叶竟也有这般声色俱厉的时候,比起不甘,心中更多的是懊悔。
他明知她将李乐衍看得那般重,何苦说那样的话伤她?
她的身体……
令他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许迦叶许是气急攻心,一时间气息不稳,身形摇晃,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臣……咳咳……臣请告退。”
她行了一礼,不待李砚辞回应,踉跄着朝门的方向摸去。
李砚辞快步上前搀扶她。
许迦叶甩不脱李砚辞的手,停住脚步冷声道:“陛下,臣只是眼睛不好,不是瞎了,也还能走得动路。”
李砚辞闻言几如摧心剖肝,不敢再刺激她,惘然若失地松开了手,沉默地注视着她远去。
许迦叶出了殿门,守在门外的秦安见她脸色煞白、眼神涣散,忙上前扶住了她。
许迦叶倚靠着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
“督主。”秦安小声劝道,“您莫要再吃这药了。”
许迦叶置若罔闻,她手抖得拿不住瓶身,抬手将其塞进了秦安手中。
秦安轻叹了一声,从中取出一枚暗红色的丸药喂给了她,身旁候着的内侍立刻将惯常备着的水递到她嘴边。
许迦叶就着水将药咽下,闭目歇了片刻,很快便恢复了力气。
她用眼神示意秦安松开搀着她的手,站直了身子,神情复归平静,缓步朝院外走去。
随行的内侍迅速跟上,手中提着的灯在黑沉沉的夜中化作几个飘忽的光点。
行至中途,许迦叶低声命人将谢侍郎转移至别处。
谢侍郎昔日与公主交情甚深,于她而言既是公主的遗物,更是一枚不可多得的棋子,她不可能舍弃他。
秦安轻声道:“督主,景王数度邀您相见,不如顺了他的意,把谢侍郎交给他安置。”
许迦叶缓缓摇了摇头:“我信不过李悼,将谢侍郎送往北境吧。”
昭贵妃在诞下李悼后血崩而亡,太宗认为他克死了母亲,对他爱恨交集。
昔年李砚辞将他推入湖中,太宗却对他这个受害者更加严苛,剥夺了他前往御书房受教的资格。
元宸长公主怜悯胞弟,请挚友谢侍郎前去教导他,谢侍郎由是与李悼结下了师徒的情分。
可李悼为人乖戾,性情难以捉摸,未必将这段情分放在了心上。他知晓她对谢侍郎的看重,也许存着用其牵制她的心思。
而北境有公主的旧部,谢侍郎去了那里可以做她的钉子。
秦安道:“也是,您阻景王就蕃,他前些日子亦上书附和薛首辅劝陛下选秀的奏折,只是未像他那样暗讽于您。”
许迦叶眉头微蹙,她不是什么好人,但李砚辞也绝非明君,他暴戾恣睢、大兴刑狱,视是非公允如无物,视谏诤之臣如仇雠,视天下百姓如鸿毛。
薛柏清被致君尧舜的志向迷了眼,看不清这一点,只瞧见了她这个“阉人”弄权。
路上歇了数次,许迦叶回到常宁阁时,夜色已浓如墨染。
秦安为她脱去了狐裘,递给宫人令其收好。
许迦叶移步至屏风后换了寝衣,走到榻边坐下,眉眼间难掩疲倦之色。
秦安立刻将她整个人笼在了被子里,递给她一个汤婆子,恭敬道:“督主,不如把张太医请来吧。”
许迦叶温声道:“不必了,你下去休息吧。”
秦安遵命退了出去,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将外间的内侍遣退,自己代为守夜。
夜半时分,狂风呼啸,门窗吱呀作响,不过片刻功夫大雨便倾盆而下,雨点敲打在屋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秦安担心雨声盖住了许迦叶唤人的声音,因而格外注意,他竖起耳朵,依稀听见里头确有动静。
他撩开帘子,轻手轻脚进了里间,望见床上的许迦叶时不由吃了一惊,她脸上泛着病态的酡红,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了,一口气无论如何都上不来,急促地喘|息着,像是快要溺毙在被子里。
他快步上前探上许迦叶的额头,被烫得缩回了手。
许迦叶双目紧紧闭着,神情凄惶,口中发出细碎的梦呓:“殿下,回来,不要去……殿下……”
“督主!”秦安惊呼了一声,见许迦叶整个人像是刚被从水中捞出来一样,连忙用帕子擦去了她脸和脖子上的冷汗。
他遣人速去请张太医过来,又命人准备冰水里浸过的巾帕,接过后搭在了许迦叶的额头上。
冰……公主的手有些冰。
李乐衍一身戎装骑在马上,意气风发,英姿飒爽。她俯下身来,伸手揉乱了许迦叶鬓边的发丝。
“此次凯旋后,父皇会立我为皇太女,到时候没有人能阻拦你待在我身边,你会是我最信重的女官。阿叶,只有在我这里,你的野心才有出路。”
公主笑得潇洒而肆意,打马离去,背影消失在春风里。
*
李砚辞先张太医一步来到了常宁阁,雨下得这样大,许迦叶离开时又那样虚弱,他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李砚辞令众人不要作声,悄然入了阁中,在门口瞧见许迦叶的情状,他心凉了半截,听见她呓语着“殿下”,心中一恸,快步朝床边走去。
走到一半,他想起自己身上携了寒意与水汽,止步于一丈之外,对身后的贴身内侍刘采道:“去将太医院当值的太医都召来。”
不待刘采回话,秦安已跪伏于地:“启禀陛下,惯常为督主诊治的张太医已在来的路上了。”
督主只信任张太医一人。
李砚辞眸光微沉,许迦叶真是好样的,为了隐瞒女儿身连命都不要了。
她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被接回永和宫以后蔫蔫地躺在床上,不让别人近身,只要张太医。
只要李乐衍的人。
“去传。”李砚辞的语调不容置疑。他走到炭火旁将自己身上的水汽驱散,眼睛一刻不离床上的人。
刘采领命离去。
秦安依旧跪在地上,心想这样也好,那个张太医给督主下的都是猛药,能让一身沉疴之人服下片刻后便与常人无异的药丸能是什么好东西不成?
“不必请太医。”许迦叶细弱蚊蝇的声音自床上传来。
秦安迅速膝行至床边,为她换了额头上的巾帕:“督主,您醒了?”
腰椎的疼痛向上侵袭至头顶,许迦叶轻喘着阖上了眸子:“把药给我。”
秦安悚然:“您已吃了一枚了。”
许迦叶朝他伸出两根手指,疼痛又向指尖蔓延过去,她无力地垂下手,搭在了床沿上:“再喂我……两枚。”
她如今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竟还得昏沉着脑子和这个指使不动的属下讨价还价,秦安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她不吃药哪里有精力应付李砚辞,那些太医见她势弱,怕是会遵从他的命令强为她把脉。
秦安到底不敢忤逆许迦叶,他正要动作时,李砚辞走到了床边,把他拨到一旁,又朝他伸出手,冷冷地吐出一个字:“药。”
李砚辞身上的水汽已经散去了,但周身似乎仍透着寒意。
秦安不愿背弃许迦叶,垂头跪在地上,将李砚辞的话当作耳边风。
“把这个忠仆拉下去打,什么时候在这房中搜到了药,什么时候停手,若一直找不到,那就打死了事。”李砚辞冷声道。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宫人上前来欲将秦安拖下去。
许迦叶心想秦安真是个蠢才,她身体不好的事早已人尽皆知,有什么可瞒的,用他的时候指望不上,用不着他忠心耿耿的时候他倒是支楞起来了。
她浅吐了一口气,半睁开眼轻声道:“劳驾陛下喂臣。”
秦安本欲挣扎,闻言不由愣住了,按住他的宫人在李砚辞的眼神示意下松开了手,秦安低垂着头,从床边的圆角柜中取出瓷瓶递给了李砚辞。
李砚辞接过瓷瓶,从中倒出了一枚丸药,轻嗅了一下。
室内的光线于对许迦叶而言还是太暗了,她看不清李砚辞的动作,只能瞧见床边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听见药丸碰撞瓶身的声音。
她以为他默许了,便微微张开了嘴,等着他喂。
李砚辞喉结滚动,俯下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