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陛下召见。”秦安快步进了里间,站定后恭声道。
春寒料峭,许迦叶在室内仍披着狐裘,她抬手示意秦安稍待片刻,垂下眼睫,手指拂过桌上的锦盒。
搭扣一声脆响,锦盒应声而开,露出一截血淋淋的断指。
送来锦盒的属下垂首立于一旁,静候许迦叶的指示。
他斩断那位昔日名崇位尊的薛太傅的手指时,对方酩酊大醉,拖着断腿控诉督主引诱于他,令他泥足深陷、沦落至此。
他斟酌再三,为保小命,还是决定不让那人的污言秽语污了督主的耳朵。
灯火如昼,许迦叶凝眸细瞧,见属下活做得精细,未经提点也知道要取右手大拇指,心中满意,声音轻柔。
“做得不错,处理一下再送去给薛首辅,他一介清贵文人,见不得血腥。”
属下道了一句“督主仁慈”,恭敬领命,小心地拿起桌上的锦盒,行礼告退。
秦安适时递上帕子,许迦叶接过后细细擦拭手指,思绪一时沉凝。
自其族兄薛太傅因遭她报复丢官受刑、落下残疾,这位首辅便恨极了她,竟毫不顾惜自己光风霁月的名声,往她身上乱扣黑锅,暗指今上后宫空置是受她蛊惑。
她分明比谁都希望今上能延绵子嗣,尽快诞下一个小公主,她也好早日送他归西。
罢了,另择他人扶持亦未尝不可。
思及此处,许迦叶起身沉声道:“陛下既召见我,那便走吧。我数次称病,今日若是再不前去,恐怕他要派太医来了。”
*
月色西沉,许迦叶出了常宁阁,拥着狐裘缓步而行,几个随行的内侍提灯照着前路。
“督主,注意脚下,这儿有道台阶。”跟在许迦叶身后不远处的秦安快步走上前来搀扶她。
许迦叶停住脚步,试探着伸脚。
秦安感受到她将大半身体的重量放在自己身上,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督主任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赫赫凶名能止小儿夜啼,谁能想到黑暗之中她与盲人无异?
“更深露重,陛下召见您不知所为何事。”秦安轻声道。
许迦叶沉吟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养心殿外,许迦叶料想李砚辞应当已极为不耐了,她令随行的人候在外面,孤身一人入得殿内。
殿内地炉烧得极旺,李砚辞的贴身内侍上前相迎,请许迦叶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来,话说到一半,他一拍脑门子道:“瞧我这记性,您畏冷。”
许迦叶朝声源微微一笑。
内侍被她的笑晃了眼,愣了片刻才道:“陛下等着您呢,备了您最爱的吃食。”
说罢,他快步走出养心殿,掩上了门。
殿中灯火幽微,于许迦叶而言近乎全然黑暗,她明明已极熟悉殿中的布局陈设,仍走得很慢。
李砚辞坐在主位上,见许迦叶睁着黯淡的眼眸缓步挪动,想上前搀扶她,终究还是忍住了,默不作声地将桌上的灯挑亮了几分。
许迦叶站定,躬身行礼。
“先帝在位时,养心殿九九八十一盏明灯照彻。”李砚辞嗓音喑哑道,“朕见不得烛影摇光、辉映厅堂,让你受累了。”
只要一想到许迦叶与他那个喜欢亮堂的皇兄夜夜在灯火映照下耳鬓厮磨,他就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灯都烧了。
许迦叶发觉声音并未从正前方传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偏离了方向,循声调整位置。
李砚辞心中一恸,不忍顿时压过了妒意,举着灯烛快步走到了许迦叶面前。
灯火摇曳间,他左手手背上的几道伤疤因靠近光源格外显眼,许迦叶视线扫过,没有停顿,微抬起眼看清了他的面容。
仍是那样神姿高彻、爽朗清举,气度高华如古之名士,只一双沉冷的眸子属于君王。
风姿卓绝,就是不当人。
李砚辞亦注视着许迦叶,烛火掩映下,她清丽温雅如明珠生晕,眼尾的旖旎艳色将一滴泪痣衬得略带媚意,温和之中自有一股风流之态,唇色浅淡、略带倦容,又透着几分令人心碎的病气。
如斯之近,两厢对视,她那双冷淡的眼眸中仍旧没有他。
世人皆言,许迦叶外表温润如玉,内里凉薄似冰。可又有谁知道,她并非对所有人都凉薄。
妒意再度升腾,李砚辞凑近些许,身形倾斜之际,灯烛火舌翻滚,在他那双幽静如潭的眸中投下一簇火焰。
“谢侍郎七日前入了诏狱,到现在什么都没有招供,你没有对他用刑。”
许迦叶像是被那骤起的火苗烫了眼睛,垂下眼帘,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分毫不让,声音中不露半点儿情绪。
“陛下,谢侍郎机缘巧合下才做了景王的师傅,他不可能随景王谋逆。”
她留谢侍郎还有用,怎么可能因李砚辞一句话说动就动?
“朕将此事交给你,不是为了让你替他申冤。”李砚辞沉着眸子打量了她片刻,冷笑了一声,“也是,你有阳奉阴违的资本,先帝到底留给你多少东西,谁都不清楚。”
言讫,他转身回到桌前将灯烛放下,坐回了座位。
光源逐渐远离,许迦叶神情平静,静待黑暗重新席卷。
李砚辞见她毫不动容,像尊无悲无喜的神像,心头骤起一股无名火气。
“既然问不出东西,那便让他死,你舍不得景王,总不会连他的师傅都舍不得。”
许迦叶轻声道:“陛下,臣与景王毫无瓜葛,但谢侍郎也曾教导过臣。”
“毫无瓜葛?”李砚辞缓缓阖上了眸子,心中妒火愈炽,“你是朕的内侍,朕竟不知道你与谢侍郎有师徒之谊。他在何处教你,是在先帝宫中,还是在景王府中?”
话刚出口他便后悔了,他抬手碰了碰桌上的汤盅,等了她许久,汤已经半凉了。
罢了,她未必愿意喝他的汤。
许迦叶蹙眉:“陛下何必疑臣?”
李砚辞复从座位上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许迦叶面前,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将她带至身前,隔着寸许距离望着她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
“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景王并未将你放在心上,哪里值得你拖着这一身的病替他操心。谢侍郎在他府中教你,那就更该死。”
李砚辞见许迦叶仍不为所动,心中顿生无力之感,他怕自己在妒火驱使下做出不可挽回之事,松开了她的手腕,转身行至桌边,借桌子勉强支撑身体。
许迦叶的声线依旧那样平稳:“陛下,不是在景王府中。”
是在元宸长公主宫中。
想到公主,许迦叶拢在袖中的指尖颤了一瞬。
元宸长公主是李砚辞的皇姐,与景王一母同胞。
太宗子嗣众多,但他唯爱这个他最宠爱的昭贵妃诞下的女儿,悉心将其教养成了文武全才。
公主仁义纯善,她回护诤臣,为了不让皇妹远嫁和亲与太宗据理力争,收留秉性愚钝抑或是在意外中肢体残缺的宫人。
倘无公主,即便她初入宫时从淑妃手中活了下来,也会因受李砚辞牵连落得凄惨下场。
许迦叶非此世中人,十年前,她来此帮原身实现心愿。
原身与她的龙凤胎兄长年幼失怙,被过继给了已有一子的二叔,家中财产也被其一并接收。
天降大旱,原身和兄长在逃荒路上被二叔一家抛弃,兄长为奔活路,主动入宫,没承想净身后伤口感染了。
他自知时日无多,为免原身颠沛流离,暗中掉包,让原身顶替了自己。
原身入宫没多久便死于李砚辞的母妃淑妃之手,她的愿望是让淑妃死得和她一样惨。
*
十年前初至此世界,许迦叶便遇上了令原身丧命的死劫。
淑妃的贴身内侍凝眸扫过面前几人,抬手一指她:“妖妖道道的,就你了。”
立刻有宫人上前制住许迦叶,将李砚辞常穿的衣服式样套在她身上,把她扛起来扔进了淑妃的寝宫。
脚步声响起,目露癫狂的淑妃手握长鞭行至近前。
许迦叶在淑妃挥鞭前抓住了鞭尾,借力起身。
原身是被淑妃虐打致死的,不知为何没有反抗,临终方悔。
但她不是顺从的、只会默默忍耐施加在他们头上的全部不幸的宫人。
大不了同归于尽。
她是身穿,身体比原身更加孱弱,无法力敌,只能示敌以弱,假借逃窜将淑妃引至桌前,趁其不备,举起桌上砚台猛砸其头。
淑妃惊叫一声,玉容染血,身形摇晃,瘫软在地。
许迦叶亦因脱力踉跄跪地。
待气力稍复,她拾起鞭子,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个将原身凌虐致死的疯子勒死。
可惜了,淑妃就这样死了,不够惨。
她用鞭身狠狠勒住淑妃的脖颈,手上青筋泛起,神情却温和平静,像是在哄不乖的孩子睡觉。
李砚辞推开门,入目的便是这番场景。
瘦弱内侍的手因脱力而颤抖,抬眼看向他时,一双眸子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