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
陆怀泉边走在回去的小路间,便回想着方才陆忻川的称呼。
小、妹。
亲密又宠溺。
陆怀泉面无表情地开始回想,自己是怎么叫她的?
好像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叫。
明明只认识了一天,她同陆忻川已经那般熟了吗,又是忻川表哥,又是小妹的。
回到紫藤亭中时,陆怀泉带着一股自己都并未察觉的不悦,他见杨沛云已经写完了一张,伸手道:“休息吧,先让我看看。”
他顿了顿,喊道:“沛沛。”
杨沛云笔尖一顿,拖出了一块难看的痕迹,她错愕地抬头望着陆怀泉,许久回不过来神。
他喊自己什么?她不会是写了太久失心疯了吧?还是陆怀泉失心疯了?
这么些年,杨沛云有许多名讳。
巧安与她最亲近,却只会喊她姑娘。舅舅舅母等和善之人,会喊她沛云或者云娘,继母同两个姐姐,则是喊小贱蹄子之类辱骂的字样。
生命里更多的时候,是被连名带姓地喊杨沛云。
她没有家人,更没人会给她取充满爱意的小字乳名。
这还是头一回,被这样亲昵地称呼,杨沛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还可以被拆成这样甜腻腻的小名。
沛沛这两个字就像深不见底的蜜罐,只试探着品尝,甜蜜甘美,直到你义无反顾地扑进去,厚重的糖浆将你拖至暗无天日的深渊,才幡然醒悟,已经无法逃脱。
就像此刻,杨沛云呆呆地看着陆怀泉,错愕使她双眼圆溜溜的,半晌没有反应。
他见状,又是双指并拢弯曲,在桌上叩下清晰声响。
咚咚、
条件反射般,杨沛云瞳孔收缩,猛然回神,望见陆怀泉面无表情问她:“怎么了?沛沛。”
又喊了一次,还问她怎么了……
热意已经蔓延到耳尖了,整张脸滚烫到几乎快要冒热气,她垂着头,不敢让陆怀泉发觉自己的反常。
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了,突然又这样对她,真是,真是……
杨沛云苦恼又小脸通红地想,真是太犯规了!
她不敢看陆怀泉一眼,仓促将手上的纸递了过去,听到对面有批改的声音,杨沛云才敢鬼鬼祟祟地抬头偷看。
陆怀泉仍旧坐得端正,神色正常地看着她的字迹,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
杨沛云心里快抓狂,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想,汴京难道就是这样的地方,世家大族中的亲人们相处起来是这般亲密的吗?
还不等她多想,又听陆怀泉已经看完了,开始同她讲解:“瘦金字体的诀窍在于笔画的精炼与干脆,不可拖泥带水,下笔时的犹豫只会让字体变形,就像你写的这个字。”
杨沛云根本已经傻了,就像过高的热量将她的大脑融化了一般,已经根本听不懂陆怀泉的话了。
脑子里只剩下方才他若无其事喊出的那个小名,犹如暴雨惊雷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中反复轰鸣。
沛沛…沛沛……
她盯着陆怀泉不断张合的唇齿,一个字都接受不到了。
陆怀泉是等说了许久,才发觉对面没有半点回应的。他抬眸望去时,小姑娘已经成了个小番茄般,红彤彤的,眼神呆呆地望着自己,唇瓣都因震惊而微微张开。
他自然是明白因为什么,故而神色自若地起身,再一次来到她身后,直到此刻,杨沛云才清醒过来,张皇着就要跟着起来:“兄长……”
陆怀泉左手摁着她的肩膀,冷硬的玉戒因用力,硌在她的肩骨,令她僵硬坐回原地。
右手自她身后伸出,像上一回那般,再次虚握着她的手,抓起笔开始写字。
杨沛云成了他掌中的木偶,只会呆滞地顺从他的力道跟着动弹。
陆怀泉下笔顿挫有序,大刀阔斧地写了两字。
而后松开手,拍了拍手边木楞的姑娘,终于不再逗她:“多练习吧。”
命青叶收拾了公文,接着回自己书房中处理去了。
而杨沛云忘了行礼,更不清楚陆怀泉是何时离开的,巧安找过来催她洗漱时,她才垂眸,慢慢地将自己滚烫的脸埋进掌中,以此逃避桌案上的字迹。
陆怀泉牵着她的手,为她做示范所写下的字是:
沛沛。
怕她看不清一样,两个字占据了一整张宣纸,竖着一排就这么撞入她的视野之中。
字形瘦长,灵动干练,每一个笔画起落都如他所教的那般恰到好处,简明扼要。
杨沛云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微冷的夜风将她面上炽热褪去,她才慢吞吞地动作起来。
将桌上那张纸对折再对折,仔仔细细收好,确保不会再有第三人看见,杨沛云这才起身进屋。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热水澡,来让紧绷的身体和神经放松下来。
杨沛云又做了一场梦,倒不是在紫藤亭里了,而是在临川。
梦境带着她又回到了那个冷寂的寒冬,每一阵冷风呼啸而过时,单薄衣袍下都会开始刺骨的疼痛。
十二年如一日的,杨沛云跪在冷硬的地砖上,额头磕地,双手却还要捧着滚烫的茶盏,高高地举过头顶。
没过一会,手臂就已经痛得没有知觉。
她闭着眼睛,麻木地在心中默数着数字,只等着今日的折磨快些过去。
她听见刻薄的继母陪着两女一儿吃饭的声音,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如果忽略地上瘦削疲倦的身影,这本该是最温馨平常的画面。
杨沐雪最爱当着她的面冲母亲撒娇,娇滴滴的声音喊着娘亲。
继母则是一边应着,一边嗔怪她不好好吃饭。
她用勺子给女儿一口口喂着饭,嘴上还哄着:“我的乖乖小囡囡,快些吃。”
一直面无表情的杨沛云,在听到这些话后,猝然掉了两滴眼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哭,在为那一声可以毫无顾忌的阿娘,还是那句乖囡囡,亦或是因为喂饭那一亲密的动作。
这些在杨沛云心中陌生又遥远的场景,是临川杨家每一天都会发生,她还都要眼睁睁看完,听完的,再普通不过的日常。
惩戒责骂她不怕,风霜雨雪她也未曾恼过,但每日望着继母一家的亲切相处,都像有一把凌厉的刀刃在切割她的骨血,痛彻心扉。
可望而不可即的亲情,是一种绑死在血缘之中,至死也不会消弭的安全感与亲密。
那她呢?
杨沛云怔愣地想,那她的家人在哪里呢?她的安全感,她的亲密,至死也不会离开她丢弃她的人呢?
是谁啊?他又在哪呢?
“……沛、”
恍惚间,杨沛云好似听到有人在喊她。
喊得是什么?杨沛云?不不,家人是不应该这般生疏的。
如果她有家人,如果她娘还活着,如果她爹不像现在这般忽视自己,他们会喊自己什么呢?
沛云?云娘?
不,那都不够亲密。
“沛……”
谁在喊她?
杨沛云直起身子,眼泪倏然扑簌簌地落下,打湿了衣襟,她急促又茫然地来回张望。
是谁?谁在喊她?是她的家人吗?喊得是什么?
“沛沛!”
倏然,石破天惊,震荡四方。
一瞬间,风雪散去,寒凉不再,温暖与光明接踵而至,将她包裹起来。
一双有力大手自身后伸来,将她抱了个满怀。
还嫌不够的,双臂横亘在她腰间用了力,直直将她抱了起来,兀自转着圈。
杨沛云双腿悬空,但她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空荡荡的心中反倒突然像有了底,冷风不再呼啸着穿堂而过。
至此,温暖与炙热沉落心间,再也不会遗失,它们开始慢慢堆叠积累,从铺满一个底部开始,飞速升高,直到甜蜜的滚烫飞溅出来,成为她脸上斑斓的泪痕。
耳畔的声音仍在一声又一声地呼唤:“沛沛,沛沛。”
缓慢又坚定,好似要让他们二人都永远铭记,不仅仅是这个名字,更是隐匿在他们皮肤之下的那条亲近的血脉,在蓬勃昂然地跳动着。
他是家人。
于是杨沛云再也感受不到寒冷,指间冻疮也不会再痛痒,她转过身,狠狠地抱住身后那人,回应着他的呼喊。
“嗯!”
杨沛云醒来时,枕巾已湿润一片。
她坐起身时,堆积在眼窝的泪水自然滑落,她没有去管,怔愣地坐在被窝里,脑海里仍旧在回荡着余音,就好像还有人在她耳畔边呢喃。
沛沛。
陆怀泉一共牵着杨沛云的手,写了两张字。
一张是陆怀泉,一张是沛沛。
一个是兄长的名讳,一个被呼喊的小名,两张纸重叠在一起,就像永远也不会分开的家人。
杨沛云将它们叠在一起收好,收进了自己宝贵的小木匣里。
与娘亲的画像收在一处。
她又用了两日的时间,编好了一家子的平安结。
这个杨沛云从没做过,但简单,她上手很快。
做完后,便去给舅母送去,正巧张秀也在,侯府一家人,就连未见面的二舅舅她也算进去了。
杨沛云便都交给了她们。
林若浮没想到她会这般用心,侯府向来冷清惯了,平日没有这种温馨的小玩意。
身为侯府主母,杨沛云为其选了正红的颜色,性格跳脱的张秀,则是橙黄。
各人性情不同,杨沛云选的不同颜色,张秀喜欢的紧,得了平安结止不住地说谢谢。
她感慨:“还是姑娘家体贴,咱们侯府这般冷清,要我说就是没有女孩的原因。这下好了,有了沛云,往后也能热闹些。”
林若浮没有说话,却是捏着平安结一直没放下。
她问道:“你舅舅的这枚,我会随信寄给他,还有隐之的呢,我看没在这里?”
杨沛云藏了自己的小心思,想要亲手将东西交给表哥,闻言点头道:“晚上兄长回来时我想亲自给他。”
也对,林若浮点点头。
张秀在一旁也道:“多好啊哥哥妹妹亲亲热热的,若不是忻川这两日忙,也该让你亲自送给他。”
她又抬眼问林若浮:“真不能让云娘住我们南苑来吗,我和襄爷都不忙,照顾着也方便。”
林若浮面无表情:“我可做不了隐之的主,你自个找他说去。”
“那还是算了,”张秀赶忙摆手,“那孩子我可不敢找他,严肃的很,我都怕他。”
她又转身来对杨沛云道:“忻川那孩子最近压力大,忙了些,不能去找你,你别与他生疏了,过段时间去书院,我会叫他去送你。”
杨沛云想着昨日陆怀泉的话,没有拒绝,却也没有接话,只是笑了笑,便将话题引开。
*
傍晚时分,陆怀泉果真信守承诺,早早就回来了。
杨沛云正望着花圃出神,春分已近,许多花种都已开花,拥挤在一起,在风中像海浪一样波动。
她听见声响,回身望去,见是陆怀泉,眉眼立刻带上笑意。
她等到现在,就是想尽快将平安结送给他。
“长兄!”
杨沛云朝他跑了过去,在她身后,晚霞漫天,花浪袭人,带着遍身的甜腻香气,一步步朝他靠近。
陆怀泉望着这样的色彩,唇角勾出不自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