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沛云是被渴醒的,她不常起夜,常常一睡就是天明。
许是今日外出太累,半夜想喝水,她又没有让巧安服侍的习惯,迷糊地起床灌了自己一杯水,又困顿地想回去接着睡。
还没等上床,听得外头有细微的脚步声。
她听力敏锐,又实在没睡醒,没觉着危险,下意识便想去瞧一瞧。
开了门后,杨沛云倚在门边,望见高挑的身影背对着自己站在亭下,朦胧又看不真切。
许是实在太困,又是这样熟悉的画面,杨沛云便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且又梦见了那个大魔王表哥。
于是她十分委屈地嘟囔:“真讨厌,外头欺负人,梦里还要欺负人。”
陆怀泉听闻,沉默了许久,才抬头望着小姑娘淡淡道:“我怎么欺负人了?”
“明明就是!”
因在梦里,杨沛云胆子变大许多,她噌噌地跑回屋里,拿了自己稳妥收好的笔,又跑回院中,趿着鞋摇摇晃晃地走到人跟前,啪地一下将笔摔给眼前人手里控诉道:“你看!我今日出门花光了我所有的银子,才买得起这一根笔!”
想到自己攒了十多年的银两,更委屈地拖了长音:“所—有—银子哦!只这一根笔哦!我想送给你,你却还生气,见都不愿见我。”
杨沛云越说越难受,眨眨眼,便有水汽升腾,将浓长的眼睫洇得潮湿:“你又没跟我说你讨厌兰草,那么多的花纹可以绣,你跟我说了,拆了重新绣不就是了,还跟我吵架!还生气不理我!”
眼前人一直不说话,杨沛云还在纳罕,怎的今日梦里这般安静了。
片刻,身影伸手,将那杆廉价至极的笔拿的近了,看清了上面的小字。
【长兄隐之】
是林若浮同她说了自己的字?
陆怀泉面无表情地想,真是多事,他不喜母亲亲自给他取得这个字,亲近些的人都知道。
但此刻望着笔身歪歪扭扭的字迹,他又觉没有那么难受,甚至连今日堆积的郁燥都减轻了些。
他望着人,残忍开口道:“你被骗了,这就是一支再劣质不过的笔,都要不了二两银子。”
杨沛云眨眨洇湿的睫毛,满脸纯真:“可,我就花了二两银子买的。”
陆怀泉:“……”
他十分无奈地望着眼前迷糊的姑娘,所有银子,就二两?
虽之前隐约听母亲说过杨沛云的处境,但现在看来,她在临川究竟过得什么日子?
姑姑抛却了侯府的繁荣富贵,将他父亲抛弃在无边的痛苦深渊,巴巴地跑去临川,又是过的什么鬼日子?
陆怀泉竟然在这一瞬间,替陆玠及自己不值得。
见他神情复杂,杨沛云以为又在嘲笑自己,咬唇气道:“若是嫌弃,还我便是了!还有那个荷包,也还给我!”
陆怀泉见她张牙舞爪的,全然不似平常胆小,水滋滋的蜜桃变成耍性子的小猫了,更觉有趣。
他轻声说:“谁说嫌弃了。”
“你不嫌弃,那你生什么气啊。”
陆怀泉静默许久,又想起今日下午望见的刺眼画面,他问道:“陆忻川和我,你更想谁当你的兄长?”
杨沛云疑惑着抬头:“两个都是我表兄呀?”
“只能选一个呢?”
果然还是在做梦,杨沛云想,这种奇奇怪怪的问题,骄矜如他陆长公子,怎么会问呢?
她不了解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但她足够了解陆怀泉。
于是她露出娇憨的笑容,蹭到陆怀泉面前,胆大包天地拥住他的胳膊,就像之前林琼芳做得那样,就像她自己日日夜夜都想做得那样。
乖顺开口:“那当然是长兄你啦,忻川表兄虽好,又如何比得上您的才学品性呢。”
陆怀泉自当知道她在说些哄弄自己的瞎话,也清楚自己在一点点陷入她的陷阱。
就像落入沼泽之中,虽知下坠是最终的结局,但他却不愿,也不想再过多挣扎。
毕竟只会让眼前人掉更多的眼泪。
算了吧。
他对自己妥协道,自己的定力不至于差到会因为这个小姑娘而全线崩溃。
姑姑的孩子也好,父母的转变也罢,就当做自己真的得了个妹妹,无非就是分出一点心神来护着,教导着,能有什么难的呢。
于是陆怀泉笑着释怀了这几日的自我抵抗,顺从了自己的心意,抬起手狠狠地捏了杨沛云的脸颊。
就如他初次见面就想做得一般。
用力的,捏来捏去。
杨沛云:“唔!”
她虽在哼唧,却没有闪躲,可能是记着第一次梦见时的那句警告,面对越来越重的手劲,她也只是眼眶更红,满是指责委屈:“你又掐!”
手下的触感软嫩,就跟他想的一般无二,像后厨做得水晶冻,软弹细腻。
陆怀泉懒散道:“又?还有谁掐?陆忻川?”
若是杨沛云真敢说是陆忻川,明天他就命人给他出二十捆试题在家慢慢做。
但手中人却娇哼了一声:“还不是你……”
“上回在我的梦中没捏够,这回又来了吗?整日捏捏捏,我的脸蛋都快成包子了。”
陆怀泉猝然一笑,凤眼里满是忍俊不禁,他一点点凑近,手上也用力,将那张娇嫩脸蛋拖到自己面前。
微微俯身,他恶劣笑道:“就捏,不给?”
“不给就把你丢出去。”
这一句语调温柔得好似夜间的晚风,与之前那句威胁相比,反倒像是在调情。
咦?
杨沛云猛地摇头,想把那龌龊许多的词语从脑子里甩出去。
反正是在做梦,眼前人礼物也收了,脸也捏了,杨沛云便不想再待着了,她挣脱出来,顶着被揉红的一张小脸乖巧道:“沛云要去接着睡了,你也快走吧。”
别总在梦里烦她。
陆怀泉此刻好说话的吓人,只嗯了一声,将人亲自送回房间,望见她上床很快又睡着了,静静地望了会她安静的睡颜,才转身离开。
路过院子时,声音明显冷淡了下去:“不该说的,都给我烂在肚子里。”
离开东宁院后,小小的院子重又恢复了寂静。
只留侧屋门后从头至尾望见了所有的巧安,惶惶不安的呼吸声。
第二日起时,杨沛云有些昏昏沉沉的。
巧安沉默地给她洗漱完毕,见自家姑娘懵懂单纯,欲言又止,有心提醒:“我见姑娘昨日出门,银子都用完了,可是买了什么?”
杨沛云动作一顿,才强装正常道:“嗯,买了一支笔,本想送给表兄,昨日没见我,便收起来了。”
巧安欲言又止:“说不定长公子气已经消了,姑娘不妨再试试呢?”
她不愿看见姑娘被那个长公子玩弄股掌间,又实在不好公然告诉,巧安试图撺掇杨沛云将笔重新拿出来。
就会发现,哪还有笔的影子呢,早就被她自个半夜拿去送人了。
就该想到那不是个梦境了吧。
巧安想得周全,杨沛云却心情低落:“算了,不想再拿出来看了,就一直收着吧,再怎么试也不过平白叫我伤心。”
说罢便收拾东西准备去舅母那了。
巧安:“……”
算了吧,她叹气道,终归是他二人之间的事,随他们去吧。
去了东苑,今日张秀也在舅母房中,杨沛云一道敬了早茶,将张秀吓得不轻。
却见林若浮一脸习惯模样:“怎么说也不改,给你敬了便喝吧。”
“哎哟哟,”张秀捂着心口,“云娘你可别吓我,简直就像有了儿媳妇一般,往后这样日子我可受不来。”
杨沛云没说话,只是笑着。
几人一道用了早膳,又见金嬷嬷拿了个小荷包来。
放在盘中,搁在杨沛云面前。
她茫然:“这是?”
林若浮声音淡淡:“既在府中了,也该有份例零花,你这般大的小姑娘,正是花钱的时候,昨儿听忻川说你银子花光了,便让金嬷嬷替你拿了些。”
金嬷嬷站在一旁,温声解释:“咱们侯府每月初十放印子,姑娘错过了,先拿着这些用,等下月便可以让女使去账房领了。”
杨沛云一惊,赶忙推脱:“这怎么行呢,我,舅舅带我回来,沛云在此吃着住着已经十分满足了,不需要银子了。”
她一着急,说话便颠三倒四的。
林若浮虽脾气好,但向来说一不二:“给你的,便拿着。”
张秀也在一旁闲侃:“是啊,昨日买东西怎么不叫忻川替你付钱,啧,这个混小子,跟嫂嫂说这事都不跟我说,肯定是又怕我骂他。”
林若浮听了,也只是垂眸喝茶。
哪有陆忻川什么事呢?
分明是今早晨天不亮,陆怀泉便来请安,提了一嘴这事。
明明见两人前不久还在吵架,今日又为了杨沛云的零花钱,特地上值前还跑来与她说说话。
林若浮看不透自己儿子的心思,也不想管他,既然提了这事,便让金嬷嬷安排了。
推脱不掉,杨沛云才谨慎收起来了,她有些不敢相信,笑得眉眼弯弯的。
她自小爱财,主要是在临川过得艰苦,银子实在可以换取太多好东西了。
度日的衣装,取暖的煤炭,这在凌冽冬日里都是保命用的。
故而杨沛云每每得到银子,都有种十分满足的安心感。
张秀问:“过段时日就要开学了,你那文房四宝,书文器具可都齐了,若是有什么缺的便叫忻川领你上街买。”
又嘱咐道:“可别花自个的钱了傻姑娘,忻川有钱的很,咱花他的。”
杨沛云自然不敢当真,但仍是笑的开怀:“是。”
白日,张秀坐不住,不愿同她二人一块看书,出门找人看戏去了。
林若浮也劝她:“不必陪我,你也出去玩一玩吧。”
杨沛云想了想,自己来京这么久了,还没给舅母他们送过礼物,如今手头宽裕了,叫上巧安出去买点小礼物也好。
于是她道:“我把这卷残诗抄完再去。”
抄完已是半下午,残阳暮色,她告辞之后,带上了巧安上街了。
巧安已经跟着采买女使上了多次街,对于汴京已经轻车熟路了,她问杨沛云:“姑娘想买什么?”
杨沛云数了数荷包里的银两,份额大的吓人。
她不敢乱花,算好要存的数量,想了想,还是觉得送绣品最好。
她擅长,也足够尽心。
杨沛云道:“去买些绣品花样吧。”
实在是被陆怀泉那次弄怕了,她担心自己会绣的花样已经过时,若是连舅母他们也不喜欢,那真是灾难了。
保险起见,还是去绣行看看时兴的样子比较好。
巧安带她去的,是布绣一体的商行,这儿花样潮流,故而店里许多年轻姑娘。
她认真参考,挑了几样,同小荷包一道交给巧安付钱,自己则在门口等着。
杨沛云正发呆呢,顿觉发髻缎带被人扯了一下,扯得她发根一阵密密麻麻地疼。
“哪来的小娘子这般俊俏,爷瞧着眼生的很,”
一道流里流气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杨沛云慌乱间抬眼望去,看见一个身形微胖,不过十五六岁的男孩,脸上坨红,一看便知是吃了酒的。
“不像汴京的姑娘,外地来的?”
一边说话,一边不收力地扯着。
杨沛云捂着额发,惊惧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