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将人拉在自己身边,介绍着相隔甚远的陆忻川:“那便是我儿子,想着带他一块做身衣裳,正好也带你认识认识。”
她又皱着眉头呵斥:“坐那么远干甚!”
陆忻川望了眼满脸拘谨的杨沛云,轻声道:“我便坐这吧,不然挤得慌。”
心眼大条的张秀啧了一声:“矫情。”
又看向手边的杨沛云,怎么看怎么喜欢,白白嫩嫩,像个水娃娃般讨人怜爱。
她放轻了嗓子:“你几岁了?来京几天可有什么不适应的?”
杨沛云乖巧回答:“沛云十二了,在府中生活了六七日,没什么不适的,哪里都很好。”
张秀将人搂了又搂,心中喟叹,生不来女儿,有一个杨沛云也很好了嘛。
许是驶到了集市,马车外是热闹的叫卖声,杨沛云克制住了自己想偷看的手,到了地方后下车,她才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
车子径直来到了布坊门口,就位于闹市中心,四周来来往往的都是行人,汴京的楼盖的极高,不管是食馆还是酒肆,都有高高的三四层楼的模样。
张秀一心想给两个孩子扯身新衣服,没等杨沛云细看,就被人拉了进去,摆在柜面上的布匹一样样被拿起来,量在他们身上看。
店铺不大,装潢也很温馨朴素,应当比不上林琼芳口中的淮绣坊,但台面上的每一匹布都华美的让杨沛云错不开眼。
眼见张秀又拿了一匹闪着碎光的,一看便价值不菲的绯色布料来,自顾自点头便要定了,杨沛云忙道:“我衣裙舅母已经准备了许多,不需要新衣裳了!”
“这叫什么话,”张秀有些不悦,“嫂嫂给的是嫂嫂的,我给的是我给的,两码事,咱们初次见面,你既唤我一声小舅母,送几身衣裳又怎么了。”
杨沛云推脱不下,被张秀一把甩给站在一旁的陆忻川。
“川啊,把你那破书收起来!带你妹妹出去逛逛,别一个两个都杵在这碍我的眼!”
杨沛云被推到陆忻川身旁,见他只站这么一会,竟不知从哪掏了本书在看。
闻言将书收起,应了一声,便带着杨沛云出门了。
二人都不是活泼好动的主,此刻站在布坊门口,静默了一会儿,陆忻川才望向这个寡言的妹妹:“你有没有想逛的地方?”
杨沛云抬眼张望,汴京繁盛的烟火人间猝然重新撞进她视野当中。
街巷极为宽敞,两边都是门店,什么铺子都有,路边也有零星的摊贩,眼下认真看了,才发现卖什么的都有。
但要杨沛云说与临川最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儿的人,各个都是神采飞扬,精神奕奕的。
每个人面上都带着自信的神色,一眼便能察觉这是他们滋润幸福的平常。
杨沛云一直望着,陆忻川也不催她,只等她收回视线,才好脾气问:“可有想去的地方了?”
汴京富贵迷人眼,但这儿不属于杨沛云,她自然也不会被迷惑。
尚还惦记着今日出门前想的事,她虚握了腰间的荷包,鼓起勇气开口:“我想…买一支笔。”
汴京果然是都城!
从店里出来,杨沛云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她全身家当,也只能买得起最最最廉价的一支兼毫笔。
杨沛云欲哭无泪地捧着笔盒,觉得汴京还是太吓人了,自己攒了那么多年的积蓄,不过只是城中随处可见的一支毛笔。
陆忻川瞧见她神色,纳闷道:“你若是缺笔,我送你一支更好的便是。”
方才在店内,他本挑了一支更适合姑娘家用的,说要买来送她,被杨沛云极力阻止。
就连最终自己选的那支也坚持要自己付钱。
对此她摇头解释道:“是我前不久惹了表兄生气,我想向他赔罪,自然应当自己掏钱。”
闻言,陆忻川反而一脸惊奇:“表兄…你是说大哥?你惹了大哥生气?”
“他那样肃正的人,顶多苛责你几句,你是做了什么能惹他生气?”
肃正、
杨沛云表情一滞,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呆愣道:“我送了他绣着兰草花纹的荷包,他说他讨厌兰草。”
“啊?”
陆忻川更加不可思议了:“没听闻啊,不过大哥应当也不会为了这种小事生气吧,你同他认真道个歉便也够了吧。”
听闻他的话,见他神色认真并不是在开玩笑,杨沛云有些震撼地心想。
他们两说的,当真是同一个人吗?!
面对陆忻川的话,杨沛云满面疑惑,却也不好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张秀在马车上便将新裁的裙子往她身上样大小。
杨沛云头一回感受如此热烈的情感,红着脸任由其摆弄,听话的不行。
张秀感慨:“十二的娃娃,跟别个八九岁的孩子一般高,往后可得好好养养。”
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都十二了,可有启蒙读书?”
她自然是没有的,在临川能好好生活下去都是问题,遑论读书。
两个继姐自然是有书读的,杨沛云只能偷偷捡两本她们不要的书,回来同巧安磕绊地自学,认些字维持生计罢了。
所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没有读过书,但识得几个字的。”
“那不是巧了,”张秀合掌笑道,“华阳书院还有两个礼拜便开学了,等回头让忻川带着你,一块去念书。”
杨沛云没想到自己还能去念书,微微睁大了眼睛,满含希冀欢喜:“真的?我也能去?”
本就明亮的双眼更显得璀璨,简直就像装了两颗星子般耀目,看得张秀又是怜爱又是喜欢,忙不迭道:“这有什么难的!”
杨沛云高兴极了,想着今日可真是个好日子,原本舅舅舅母就已经对她很好了,没想到二房的人更显宽厚亲和。
若是没同表哥吵架,今日就是她最开心的一天了。
想起表哥,杨沛云又问:“那长兄呢?他也同我们一块念书吗?”
“长兄?你说怀泉啊?”张秀摇头,“你不知吗,怀泉去年已经高中探花,入了仕途了,哪还需要念书。”
“况且他就算念书,又怎么会去华阳书院,怀泉自小便是请的名师上门私教,比书院可严苛多了。”
这样……
杨沛云有些茫然,陆忻川同陆怀泉差不多大,但与他相处,杨沛云久违地感受到同龄人的氛围。
明明相似的年纪,陆忻川尚在念书,陆怀泉却已经早早高中并外派一年,上手公务了。
原先听他的那些传闻事迹,杨沛云总是没有实感,今日却忽然真切领悟到,她的表兄,宣平侯府陆家世子陆怀泉,真的是惊才绝艳的一个人啊。
回了侯府,先是同二人告别,又去了拙春院同舅母说了出门一事,并认真道了晚安,杨沛云才往西苑走去。
一路越走越寂静,陆怀泉平日一定是三令五申地强调,下人们才会这般远离西苑。
路过表兄的院子时,本以为这个点他仍未回来,却远远瞧见廊下有灯火幽明。
杨沛云惊喜,知道陆怀泉已经在院中了。
刚准备进去,便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青叶拦下。
“表姑娘,请止步。”
杨沛云小声啊了一声,知道表兄领地意识强,于是好脾气笑笑:“我买了东西,想送给长兄,向他赔罪,能麻烦你传报一声吗?”
青叶随了他家的主子一样面无表情,闻言只是淡淡点头:“请稍等片刻。”
陆怀泉正在书房中忙公务,却不知怎的今日一直心浮气躁,令他接连写错两三个字。
这种错误早在幼年便不会出现,他越写越烦躁,径直停了手上的笔,强制自己闭目冷静三十息。
听到青叶敲门的动静,他不耐地睁开眼:“何事?”
“杨姑娘回来了,正在院口想见公子,说为公子买了礼物想要赔罪。”
赔罪?
陆怀泉脑海里下意识浮现今日傍晚,二人言笑晏晏,两手相握的和谐样子。
哪里是专门想买礼物赔罪的,只怕是跟陆忻川出门玩随手买的小玩意吧!
陆怀泉紧皱眉头,狠狠按了按额角,感到一股锐痛让他稍许清醒才停下。
“叫她回去。”他重又稳住了情绪,将一切涌动的,冒进的全都死死压在心底,冷冷开口,“就说我不见。”
而后不再理会,再次凝神处理公务。
不见?
杨沛云一晚上的欢喜,终于在此刻冻结,凝固在脸上。
她有些怔愣,又有些委屈:“长兄还在生气吗?”
青叶瞧见她可怜巴巴的小脸,表情微顿,有些无奈地点头:“听声音公子心情很不好,姑娘回吧,早些休息。”
吃了个闭门羹的杨沛云眼巴巴地望着青叶消失不见,望着幽暗的长廊,终究是不敢往前跨一步,傻傻地在风中站了一会儿,将一颗心吹得冷透,垂头丧气地转身走了。
陆怀泉还在生气。
并且完全没有缓解。
这个事实让杨沛云心情沉到了谷底,她坐在屋中,对着豆大摇曳的烛火,盯着自己花了所有积蓄买的兼毫笔。
吧嗒、
许是灯火太亮,眼泪砸在了笔身,又落在桌上,碎成闪亮的小小湖泊。
生气就生气好了!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若是陆怀泉真能将她赶出去,她还落了个省心!
不想要听自己的赔罪,那就不赔好了!还巴巴地给人送什么笔,真是可笑!
可是杨沛云兀自生了一会儿的闷气,又想起了前几日紫藤亭中,二人对坐,他耐心仔细地教导自己练字的模样。
每一张大字,红黑自己交错的模样。
那是杨沛云渴盼了多年的温情。
她终究是擦擦眼泪,去拿了做手工用的小篆刻刀,在灯下一笔一划,认真地在笔身上刻着字样。
陆怀泉既不要,总不能扔了,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刻上了【长兄隐之】的小字。
她幽幽叹了口气。不想要便不要吧。
杨沛云想,自己好好收着,全当是这几日相处的一个念想,等往后自己离开侯府,只望着这根笔,也能想起紫藤亭下的温情时刻。
陆怀泉回过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收了公文,又读了几篇文选,起身时顿觉有些头晕。
高强度的工作后总会有这样的后遗症,每到这时陆怀泉便会四处漫步一会,等到精神肉.身都放松下来,才会洗漱休息。
西苑各处都种满了绿植,芳香四溢,寂静无声。
这也正是陆怀泉不喜旁人随意进出西苑的原因,每每读书学习过后,他都会放空大脑随意走动,以此来舒缓自己的疲倦。
今夜也是如此,陆怀泉走走停停,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站在东宁院中的紫藤亭中了。
时令逐渐变热,紫藤也隐隐有开花的迹象,冷寂的夜风一吹,便是一阵沁人的自然香气。
没来由的,陆怀泉想起了之前在紫藤下与某人相处的时刻。
说来也奇怪,当时陪着她教她,只觉得愚钝不堪,难以忍受,如今人不在眼前,又开始想。
陆怀泉冷笑一声,觉得杨沛云此人当真是扰他心性。
只相处了几日便是这般,往后还了得?果然还是该听母亲的话,将人从西苑赶出,离他的生活越远越好。
他站在亭下,兀自思忖着,却听得一旁吱呀一声、
门开的动静。
陆怀泉抬眼扫去,望见杨沛云穿着寝衣,头发不似他们家中人的顺直,带着点微卷的弧度落到膝盖处,靠在门边,一双迷蒙双眼望过来,眼中好似有大雾漫过。
“…长兄?”
她似在做梦,又许是没睡醒,迷迷糊糊地小声埋怨:“怎么又跑到我的梦里来啦?”
陆怀泉自是听得完全,也明白这话的意思,他望着懵懂的小姑娘,眉梢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