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张秀将人拉在自己身边,介绍着相隔甚远的陆忻川:“那便是我儿子,想着带他一块做身衣裳,正好也带你认识认识。”

她又皱着眉头呵斥:“坐那么远干甚!”

陆忻川望了眼满脸拘谨的杨沛云,轻声道:“我便坐这吧,不然挤得慌。”

心眼大条的张秀啧了一声:“矫情。”

又看向手边的杨沛云,怎么看怎么喜欢,白白嫩嫩,像个水娃娃般讨人怜爱。

她放轻了嗓子:“你几岁了?来京几天可有什么不适应的?”

杨沛云乖巧回答:“沛云十二了,在府中生活了六七日,没什么不适的,哪里都很好。”

张秀将人搂了又搂,心中喟叹,生不来女儿,有一个杨沛云也很好了嘛。

许是驶到了集市,马车外是热闹的叫卖声,杨沛云克制住了自己想偷看的手,到了地方后下车,她才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

车子径直来到了布坊门口,就位于闹市中心,四周来来往往的都是行人,汴京的楼盖的极高,不管是食馆还是酒肆,都有高高的三四层楼的模样。

张秀一心想给两个孩子扯身新衣服,没等杨沛云细看,就被人拉了进去,摆在柜面上的布匹一样样被拿起来,量在他们身上看。

店铺不大,装潢也很温馨朴素,应当比不上林琼芳口中的淮绣坊,但台面上的每一匹布都华美的让杨沛云错不开眼。

眼见张秀又拿了一匹闪着碎光的,一看便价值不菲的绯色布料来,自顾自点头便要定了,杨沛云忙道:“我衣裙舅母已经准备了许多,不需要新衣裳了!”

“这叫什么话,”张秀有些不悦,“嫂嫂给的是嫂嫂的,我给的是我给的,两码事,咱们初次见面,你既唤我一声小舅母,送几身衣裳又怎么了。”

杨沛云推脱不下,被张秀一把甩给站在一旁的陆忻川。

“川啊,把你那破书收起来!带你妹妹出去逛逛,别一个两个都杵在这碍我的眼!”

杨沛云被推到陆忻川身旁,见他只站这么一会,竟不知从哪掏了本书在看。

闻言将书收起,应了一声,便带着杨沛云出门了。

二人都不是活泼好动的主,此刻站在布坊门口,静默了一会儿,陆忻川才望向这个寡言的妹妹:“你有没有想逛的地方?”

杨沛云抬眼张望,汴京繁盛的烟火人间猝然重新撞进她视野当中。

街巷极为宽敞,两边都是门店,什么铺子都有,路边也有零星的摊贩,眼下认真看了,才发现卖什么的都有。

但要杨沛云说与临川最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儿的人,各个都是神采飞扬,精神奕奕的。

每个人面上都带着自信的神色,一眼便能察觉这是他们滋润幸福的平常。

杨沛云一直望着,陆忻川也不催她,只等她收回视线,才好脾气问:“可有想去的地方了?”

汴京富贵迷人眼,但这儿不属于杨沛云,她自然也不会被迷惑。

尚还惦记着今日出门前想的事,她虚握了腰间的荷包,鼓起勇气开口:“我想…买一支笔。”

汴京果然是都城!

从店里出来,杨沛云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她全身家当,也只能买得起最最最廉价的一支兼毫笔。

杨沛云欲哭无泪地捧着笔盒,觉得汴京还是太吓人了,自己攒了那么多年的积蓄,不过只是城中随处可见的一支毛笔。

陆忻川瞧见她神色,纳闷道:“你若是缺笔,我送你一支更好的便是。”

方才在店内,他本挑了一支更适合姑娘家用的,说要买来送她,被杨沛云极力阻止。

就连最终自己选的那支也坚持要自己付钱。

对此她摇头解释道:“是我前不久惹了表兄生气,我想向他赔罪,自然应当自己掏钱。”

闻言,陆忻川反而一脸惊奇:“表兄…你是说大哥?你惹了大哥生气?”

“他那样肃正的人,顶多苛责你几句,你是做了什么能惹他生气?”

肃正、

杨沛云表情一滞,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呆愣道:“我送了他绣着兰草花纹的荷包,他说他讨厌兰草。”

“啊?”

陆忻川更加不可思议了:“没听闻啊,不过大哥应当也不会为了这种小事生气吧,你同他认真道个歉便也够了吧。”

听闻他的话,见他神色认真并不是在开玩笑,杨沛云有些震撼地心想。

他们两说的,当真是同一个人吗?!

面对陆忻川的话,杨沛云满面疑惑,却也不好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张秀在马车上便将新裁的裙子往她身上样大小。

杨沛云头一回感受如此热烈的情感,红着脸任由其摆弄,听话的不行。

张秀感慨:“十二的娃娃,跟别个八九岁的孩子一般高,往后可得好好养养。”

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都十二了,可有启蒙读书?”

她自然是没有的,在临川能好好生活下去都是问题,遑论读书。

两个继姐自然是有书读的,杨沛云只能偷偷捡两本她们不要的书,回来同巧安磕绊地自学,认些字维持生计罢了。

所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没有读过书,但识得几个字的。”

“那不是巧了,”张秀合掌笑道,“华阳书院还有两个礼拜便开学了,等回头让忻川带着你,一块去念书。”

杨沛云没想到自己还能去念书,微微睁大了眼睛,满含希冀欢喜:“真的?我也能去?”

本就明亮的双眼更显得璀璨,简直就像装了两颗星子般耀目,看得张秀又是怜爱又是喜欢,忙不迭道:“这有什么难的!”

杨沛云高兴极了,想着今日可真是个好日子,原本舅舅舅母就已经对她很好了,没想到二房的人更显宽厚亲和。

若是没同表哥吵架,今日就是她最开心的一天了。

想起表哥,杨沛云又问:“那长兄呢?他也同我们一块念书吗?”

“长兄?你说怀泉啊?”张秀摇头,“你不知吗,怀泉去年已经高中探花,入了仕途了,哪还需要念书。”

“况且他就算念书,又怎么会去华阳书院,怀泉自小便是请的名师上门私教,比书院可严苛多了。”

这样……

杨沛云有些茫然,陆忻川同陆怀泉差不多大,但与他相处,杨沛云久违地感受到同龄人的氛围。

明明相似的年纪,陆忻川尚在念书,陆怀泉却已经早早高中并外派一年,上手公务了。

原先听他的那些传闻事迹,杨沛云总是没有实感,今日却忽然真切领悟到,她的表兄,宣平侯府陆家世子陆怀泉,真的是惊才绝艳的一个人啊。

回了侯府,先是同二人告别,又去了拙春院同舅母说了出门一事,并认真道了晚安,杨沛云才往西苑走去。

一路越走越寂静,陆怀泉平日一定是三令五申地强调,下人们才会这般远离西苑。

路过表兄的院子时,本以为这个点他仍未回来,却远远瞧见廊下有灯火幽明。

杨沛云惊喜,知道陆怀泉已经在院中了。

刚准备进去,便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青叶拦下。

“表姑娘,请止步。”

杨沛云小声啊了一声,知道表兄领地意识强,于是好脾气笑笑:“我买了东西,想送给长兄,向他赔罪,能麻烦你传报一声吗?”

青叶随了他家的主子一样面无表情,闻言只是淡淡点头:“请稍等片刻。”

陆怀泉正在书房中忙公务,却不知怎的今日一直心浮气躁,令他接连写错两三个字。

这种错误早在幼年便不会出现,他越写越烦躁,径直停了手上的笔,强制自己闭目冷静三十息。

听到青叶敲门的动静,他不耐地睁开眼:“何事?”

“杨姑娘回来了,正在院口想见公子,说为公子买了礼物想要赔罪。”

赔罪?

陆怀泉脑海里下意识浮现今日傍晚,二人言笑晏晏,两手相握的和谐样子。

哪里是专门想买礼物赔罪的,只怕是跟陆忻川出门玩随手买的小玩意吧!

陆怀泉紧皱眉头,狠狠按了按额角,感到一股锐痛让他稍许清醒才停下。

“叫她回去。”他重又稳住了情绪,将一切涌动的,冒进的全都死死压在心底,冷冷开口,“就说我不见。”

而后不再理会,再次凝神处理公务。

不见?

杨沛云一晚上的欢喜,终于在此刻冻结,凝固在脸上。

她有些怔愣,又有些委屈:“长兄还在生气吗?”

青叶瞧见她可怜巴巴的小脸,表情微顿,有些无奈地点头:“听声音公子心情很不好,姑娘回吧,早些休息。”

吃了个闭门羹的杨沛云眼巴巴地望着青叶消失不见,望着幽暗的长廊,终究是不敢往前跨一步,傻傻地在风中站了一会儿,将一颗心吹得冷透,垂头丧气地转身走了。

陆怀泉还在生气。

并且完全没有缓解。

这个事实让杨沛云心情沉到了谷底,她坐在屋中,对着豆大摇曳的烛火,盯着自己花了所有积蓄买的兼毫笔。

吧嗒、

许是灯火太亮,眼泪砸在了笔身,又落在桌上,碎成闪亮的小小湖泊。

生气就生气好了!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若是陆怀泉真能将她赶出去,她还落了个省心!

不想要听自己的赔罪,那就不赔好了!还巴巴地给人送什么笔,真是可笑!

可是杨沛云兀自生了一会儿的闷气,又想起了前几日紫藤亭中,二人对坐,他耐心仔细地教导自己练字的模样。

每一张大字,红黑自己交错的模样。

那是杨沛云渴盼了多年的温情。

她终究是擦擦眼泪,去拿了做手工用的小篆刻刀,在灯下一笔一划,认真地在笔身上刻着字样。

陆怀泉既不要,总不能扔了,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刻上了【长兄隐之】的小字。

她幽幽叹了口气。不想要便不要吧。

杨沛云想,自己好好收着,全当是这几日相处的一个念想,等往后自己离开侯府,只望着这根笔,也能想起紫藤亭下的温情时刻。

陆怀泉回过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收了公文,又读了几篇文选,起身时顿觉有些头晕。

高强度的工作后总会有这样的后遗症,每到这时陆怀泉便会四处漫步一会,等到精神肉.身都放松下来,才会洗漱休息。

西苑各处都种满了绿植,芳香四溢,寂静无声。

这也正是陆怀泉不喜旁人随意进出西苑的原因,每每读书学习过后,他都会放空大脑随意走动,以此来舒缓自己的疲倦。

今夜也是如此,陆怀泉走走停停,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站在东宁院中的紫藤亭中了。

时令逐渐变热,紫藤也隐隐有开花的迹象,冷寂的夜风一吹,便是一阵沁人的自然香气。

没来由的,陆怀泉想起了之前在紫藤下与某人相处的时刻。

说来也奇怪,当时陪着她教她,只觉得愚钝不堪,难以忍受,如今人不在眼前,又开始想。

陆怀泉冷笑一声,觉得杨沛云此人当真是扰他心性。

只相处了几日便是这般,往后还了得?果然还是该听母亲的话,将人从西苑赶出,离他的生活越远越好。

他站在亭下,兀自思忖着,却听得一旁吱呀一声、

门开的动静。

陆怀泉抬眼扫去,望见杨沛云穿着寝衣,头发不似他们家中人的顺直,带着点微卷的弧度落到膝盖处,靠在门边,一双迷蒙双眼望过来,眼中好似有大雾漫过。

“…长兄?”

她似在做梦,又许是没睡醒,迷迷糊糊地小声埋怨:“怎么又跑到我的梦里来啦?”

陆怀泉自是听得完全,也明白这话的意思,他望着懵懂的小姑娘,眉梢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