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昏昏,静默无声。
空旷无人的西苑中站着的二人,相顾无言,许久都没有动静。
许久后,陆怀泉才幽幽开口:“为什么送东西?”
杨沛云快把裙边揪烂了,惨白的脸上再看不到笑意,写满了后悔,声音颤抖,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来:“长、长兄这几日为了沛云,熬夜批改,十分辛苦,沛云,想送…表达感激。”
她一紧张起来,说话混乱无序,磕磕绊绊,陆怀泉自小长在汴京,平常接触的女孩也都是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哪有像这样连话都说不明白的。
他眉间一皱:“好好说话。”
杨沛云惊得一抖,咬唇将哽咽全部咽下,慢慢道:“我…我只是想送给长兄,报答您的辛苦。”
“沛云不知道,沛云错了……”
一句话,抖三抖,自己还没怎么地呢,眼泪都下来了。
这段时日在侯府伙食好了些,小姑娘也养出了些肉,至少脸上看着要肉嘟嘟,粉嫩嫩的,多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婴儿肥。
泪水颗颗饱满,啪嗒啪嗒落在脸颊肉上,每当看见杨沛云掉眼泪,陆怀泉心中总像有个小勾子在挠。
挠得他心痒痒,手也痒痒,恨不得掐上去,让人哭得再厉害些。
倏地,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唐不解,强大的自制力让其猛地将视线从杨沛云脸上移开,胡乱扫着。
直到看到了什么,顿了顿,开口道:“是你自己做得?”
杨沛云这几日抓笔的秀气手指,此刻留了点殷红的印记。
是血?还是什么。
杨沛云察觉到他的视线,慌乱将手藏到身后,含糊道:“是……我身上没什么钱,也不知长兄喜欢什么,自作主张绣了个荷包,若是不喜欢就还给我……”
她伸了手就要去拿,却见方才还在说不喜欢的人猛地抬高了手,陆怀泉生得高,杨沛云抬头也才到他胸膛,此刻举起了手,远远够不到了。
杨沛云:……呃?
这是在耍她?因为送错了礼物生气,所以在戏弄她?
她笨拙地思忖着表兄的意图,慢吞吞地原地蹦了蹦,去够那遥不可及的小荷包,也终归不过是白费力气。
杨沛云:“嗯…长兄?”
陆怀泉看她满脸茫然的模样,慢条斯理将东西塞进了怀里:“既是送出手的东西,又哪有收回一说。”
也不理会愣在原地的杨沛云,转身进屋了。
陆怀泉总是会做噩梦。
年幼时昏暗无人的庭院,永远也背不完的典籍,淡漠如水的父母,貌合神离的家人。
宣平侯府鼎盛百年,却早就隐隐有了衰退的迹象,更是在陆玮离家,陆玠发疯后彻底暴露出来。
侯府陆家渐渐衰败的事实。
陆老爷子被陆玠兄妹两气得郁郁倒下,病重之时下了死令要陆玠完婚,生下了陆怀泉。
他是被当做传承,或者说是带着挽救侯府残局的使命出生的。
陆怀泉的出生不是爱意,而是为了保持家族权力的延续,故而他自小就被严苛教育,不容许学业乃至是人生出现任何一丁点错误。
他常常会想,若是传闻中的姑姑没有离家出走,陆玠是不是不会像现在这般疯魔。
陆家是不是会变成完全不一样的陆家。
今夜,陆怀泉又做了一个梦,梦中的陆府,与平时大相径庭。
陆玠开始认真处理公务,母亲也在庭院中和什么人笑着说话。
他回来时,桌上已经准备好了晚膳,一家人和乐地围坐一圈,讨论着今日自己上值发生的趣事。
场景日常而温馨。
只是好像多了一个人。
陆怀泉凝神,想要仔细看清坐在身边那人的面容。
一团氤氲薄凉的雾气,随着他的靠近渐渐散开,打在他脸上,引起一阵细密的颤栗。
“…兄……”
冷雾下,是一张稚气姣好的面容,远山长眉,双眼明亮,小巧的鼻尖下是异常殷红的唇瓣。
雾气弥漫而上,在双唇上沾染水色,漂亮的让人心惊。
杨沛云模样有些委屈,眼睛里很快又蓄上水汽,声音娇娆缥缈:“长兄——”
撒娇的尾音化作震天的惊雷,将睡眠清浅的陆怀泉猛地震醒。
陆怀泉:!
他额上已布满薄汗,眉间紧锁。
青叶听见动静进屋来,见他提前醒来也没多说什么,严于律己的陆怀泉连两个时辰都睡不到,在这些年里已是常态。
他进来准备公子今日要穿的衣装,望见昨日陆怀泉带回来的小巧荷包,问道:“公子今日要戴这个吗?”
本是普通的一句问话,却让陆怀泉眉眼凌厉,一瞬间显得戾气十足。
他知道自己失控了。
本来将那位姑姑的孩子安置在身边,是想看看陆玠的反应,也是觉得杨沛云有趣,才留她在身边。
但眼下陆怀泉隐隐察觉,自己已经在被左右情绪。
甚至数十年没有改变过的梦境,都开始变得不一样起来。
无法掌控的梦境,无法掌控的情绪,最后是不是就会变成无法掌控的人生。
及时止损,果断干脆,前几天他才教过杨沛云的知识,他自己也应当记得。
“收起来,没我的命令不许摆出来。”
青叶习惯了他的无常脾气,只沉默着将这个不讨喜的小东西,放到了箱子最底层。
杨沛云惶恐无比。
果然,不合心意的礼物送出去反倒事倍功半吗?
自那夜之后,陆怀泉已经许多天都没有来找自己了。
练字一事被搁置,她却不敢停下练习,她跑去接着陪舅母抄书,用这种方法巩固陆怀泉先前教她的东西。
林若浮瞧出了她的不对劲,体贴询问:“累了就休息一会儿。”
她赶忙摇头:“沛云不累。”
见她双眉微蹙,笼着淡淡的烦忧,林若浮顿了下:“这几日跟着隐之练字觉得如何?他可有苛责你?”
“若是觉得西苑住不惯,我同隐之说一声,你继续跟着我住。”
舅母的这番话杨沛云不是不动心,但她又想到了前几夜晚上同表兄坐在紫藤亭中,那时惬意的晚风。
况且刚刚才在东宁院安顿下来,又要搬走,这般波折,她也害怕舅母同府中人觉得她娇气麻烦。
于是杨沛云浅浅笑:“西苑清净,离舅母也不远,我挺喜欢那儿的,舅母不必为我烦心。”
喜欢西苑,却没说表哥如何。
林若浮面不改色地翻了手中的书页,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罢了,到底也是他们年轻人之间的事,若是杨沛云受了委屈,都不用等自己处理,陆玠只怕飞也要飞回来教训陆怀泉。
二人闲聊过后,又是安静平和的时刻。
林若浮身子有些不好,懒得抄录,但孤典残篇大多都是借来的,原先只能看两眼,自从杨沛云来后,自告奋勇帮她抄书。
虽她不喜麻烦别人,但看着小姑娘的拘谨样子,让她帮帮忙可能反而好一些。
手下不停的抄写让杨沛云心绪渐渐平稳下来,她甚至想着等今晚表哥回来就去认真道歉吧。
“新来的妹妹在哪?快让我见见——”
倏地,安静被一阵欢快声音打破,杨沛云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望向舅母。
林若浮十分头痛的样子,问金嬷嬷:“二房的人今日回京的?”
金嬷嬷也有些讶异:“前几日来信说还要一段时日呢。”
说罢便出门,去迎来人了。
见杨沛云一脸茫然,林若浮解释道:“是侯府中的二爷一家,先前他家的二哥儿同隐之一块科考没能考中,二房夫妇便带着孩子出去玩了一圈。”
这事儿巧安也同她说过,二房不同于陆玠兄妹两,是老侯爷的庶子,不过这些年与侯爷关系也十分紧密,去年京中科考,陆怀泉带着弟弟一道参加了。
陆怀泉年少成名一举中榜,二公子陆忻川则不同,没有长公子那般的才学,只堪堪够得上周围人一句勤勉的夸赞。
他们尚年幼,陆怀泉高中那是祖坟冒青烟的事儿,二房一家本就只当走个过场,结束后便一家人出门散心去了。
听巧安的描述,杨沛云在心底觉得,比起才高八斗的陆怀泉,这个所谓的陆忻川反倒更让人艳羡。
正想着,那头金嬷嬷便带着人进来了。
“哎哟嫂子,你就知道压着人替你抄书!”
爽朗的嗓门传来,杨沛云抬眼去瞧,望见一身形微胖,穿着素净的妇人进门来,发丝尽数盘起,发髻中间别了朵牡丹,脑门清亮,脸盘圆润,看着便是好相处的一人。
林若浮没在意她的揶揄,只是问着:“怎么提前回来了?”
“还不是忻川那臭小子,”二夫人张秀坐下狠灌了自己一杯水,摆摆手道,“一路上就一直闷闷不乐,在船上还要捧着本书看,那窝囊性玩也玩不痛快,说什么书院要开学,吵着闹着要回来。”
张秀一脸郁气:“不过我接到你的回信,也想回来看看新来的妹妹,就提前回了。”
她同林若浮说完话,眼睛才又转向杨沛云,蓦地一喜:“哎哟!这便是大哥接回来的那孩子吧!长得可真水灵!比林琼芳那丫头秀气多了。”
林琼芳五官张扬妍丽,小小年纪便透着一股子跋扈。
杨沛云不同,珍珠般小巧精致的唇瓣,黑鸦鸦的眉眼望向你,只觉望见了朦胧的水乡。
她虽生在北方,终究遗传了陆玮的温婉昳丽的气质。
杨沛云得了夸,抿唇羞赧一笑:“谢谢小舅母夸赞。”
“哎哟,瞧瞧这孩子,多乖!”
张秀一直想要个贴心的女儿,心心念念大半生,只得了陆忻川那个闷葫芦。
林陆两家孩子不多,唯一的女孩还是林琼芳,张秀平时躲都来不及,如今来了个这么乖顺的孩子,她高兴极了。
上前抢了诗文,拉着杨沛云的小手道:“别写了,我带你上街玩去,给你买礼物!”
杨沛云来了汴京,还从未没有出过门,她本是有些抗拒,但又想到了还未原谅她的陆怀泉,眼睛带了点渴盼地望着林若浮。
她想出门,想上街,想亲自为表兄挑一件礼物,向他致歉。
林若浮对上那可怜巴巴的小脸,哪能不同意的,嘱咐了两句,便让她们出门了。
张秀让人在门口等着,说去找个马车来,杨沛云独自站着,趁这时间数了数小荷包里的碎银子。
是从临川带来的全部家当,不多,却是她的全部了。
这么点银子,杨沛云数了一遍又一遍,心想着够不够给陆怀泉买上一支好笔。
自己摔坏了他一支,本就该赔,照着大差不差的样子去买,总不能再让陆怀泉讨厌了吧?
咕噜噜…
马车的声音传来,杨沛云手心里摊着碎银,仰头望去。
一个高挑瘦削的人影腰背微弯,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朝着她的方向探来。
“你便是府中新来的妹妹吗?”
陆忻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声音发紧:“我是陆忻川,往后可唤我二哥。”
“来,我扶你上车。”
杨沛云望着这人的笑容,有些发愣。
与陆怀泉五分相似的眉眼,却全然没有他暗藏的冷意与锋利。
对自己是全然的,毫无伪装的善意。
杨沛云有些被他的友好冲昏了头,愣愣地握住陆忻川的手,上了马车。
刚放值回来,站在街角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全过程。
枝叶的阴影打在他脸上,更显森冷。
陆怀泉眼睁睁地目送那辆马车驶过街巷,再也看不见时,他才抬脚往侯府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