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泉用的笔,得是多金贵的东西?
况且杨沛云也知道,那笔是一整套的,如今摔断了一□□一套笔只怕陆怀泉都不会再要了。
杨沛云心下慌乱,猛地将两截笔握在手中,回身求饶:“抱歉!是沛云之过,弄坏了长兄的笔,沛云会重,重新买一套的!”
一整套的羊毫湖笔,她不知道要多少银子,但眼下不这么说,只怕过不了陆怀泉这关。
她心下惴惴,感冒尚还没好,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听着更显稚气。
陆怀泉许久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的脸,不知在想着什么。
直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眉眼间浮上几分了然。
他开口,说的却是:“你一夜没睡?”
杨沛云一顿,有些茫然:“啊?”
她的声音除了鼻音,还有很明显的沙哑声。
陆怀泉很熟悉,因为他年幼刚调整作息,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时,醒来嗓音也总是这般的哑。
后来日日如此,习惯了之后便再也不会。
久远的记忆让他想了一会,想到了却又纳闷,她就算再不安害怕,也不至于一夜不睡吧?
直到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他昨日说的话。
晚上回来,他会检查。若是练得不好,就把人丢出去。
他了然的一瞬间又感到荒唐的好笑,终究是在世家长大的公子哥,陆怀泉体会不到杨沛云的思路。
只琢磨着,这么害怕被扔出去吗?就为了这个,等了自己一整夜?
陆怀泉蓦然失笑,笑得杨沛云一脸怔愣。
他站在原地,盯着她兀自笑了一会,便又走了。
从始至终都还是没说,不论是被摔断的湖笔,还有她那不知道有没有过关的字。
杨沛云实在琢磨不透这人的心思,只兀自捧着摔断的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找到巧安的时候,她正着急地准备从柴房的窗户上跳下来。
林琼芳带人进来,底下的人首先做的便是将巧安反锁在偏僻的小柴房里。
如此熟稔的操作,想来在这么些年里,欺凌打骂旁人都是常事,才会让手底下的人见怪不怪,做事干脆利落。
杨沛云弄开了反锁的门,将人放了出来。
巧安抱着人,差点也要掉眼泪:“那就是你先前遇见的林家姑娘?怎么没了杨家姐妹,又来这么个刁蛮的主。”
她将人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她把你怎么了?”
杨沛云摇摇头,将方才的事说清楚了。
巧安安静了一会儿,才说:“还是不一样啊。”
杨沛云问:“什么?”
“在杨家可没有人来为您撑腰啊。”巧安看着她的眼睛,“可今日林姑娘欺负姑娘时,有长公子可以依靠啊。”
杨沛云猛地摇头:“表兄他,他只是对家中小辈要求严格,并不是在替我撑腰。”
今日之事,不过是林琼芳太过无礼,惹恼了陆怀泉。杨沛云想,听闻他对于小辈要求严厉,哪里是在帮她,不过是对林琼芳这个妹妹的教训惩戒罢了。
巧安却觉得不是这样,临川十二年,让她家姑娘变得封闭胆小,她习惯性地退让,无论是遇见不好的欺凌,还是好的人事。
她心里觉得,大公子对她就是不一样的。
但见姑娘神情恹恹,她改口道:“但这不是一样的吗?”
杨沛云愣住,听见巧安说:“从结果来看,这二者是一样的不是吗?”
“往后若是有公子在,不仅是林姑娘,这汴京的所有人,是不是都不敢怠慢姑娘。”
她松快道:“这几日看来,长公子对待身边人严厉,不允许有出格之事发生,那有他在,什么林姑娘李姑娘,都不敢欺负姑娘你了。”
杨沛云还是眼睫低垂,她没有巧安那般乐观。
她能敏锐感知到,不论是林琼芳还是陆怀泉,对自己没有善意。
她想,自己在陆怀泉那里,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呢?
闲时逗趣的玩意儿,还是不足以放在心上的乡下亲戚?
杨沛云不得而知。
林府。
二夫人周氏收到消息的时候,又急又气。
她一回来便冲到林琼芳房间,门外全是林府护卫,戒备森严。
周氏心中一紧,进了门去,见满地都是砸碎的杯盏玉器,怒骂道:“你是做了什么惹你表哥这般生气!”
林琼芳本就气郁,听了这话更是委屈,冲着母亲直嚷嚷:“我能做什么!他就是被那乡下来的狐媚子给蒙了心了!又是让人搬进西苑又是教人写字的!”
她骂着骂着眼泪又下来了:“当初年幼,我求着好久让他教我书法都没应,那贱人才来了几天呀,表哥的心都被勾走了!”
周氏听了女儿的话,正想上前哄哄,凑近了却见她一侧脸颊高高肿起,泛着血丝。
她惊诧:“他竟还打了你?!”
林琼芳更委屈了,捂着脸嘤嘤地哭,陆林两家姻亲,陆怀泉同她两个堂哥也向来走的近。
两家人关系好,林家这些年也越发得到重用。
作为陆林两边这一代唯一的姑娘家,林琼芳自小恩宠不断,汴京谁人不知,宣平侯拿她当半个女儿。
结果现在可倒好,侯爷从乡下接回来个女郎,眼珠子一样的看重。
就是陆怀泉也为了那人扇了自己一耳光。
自小到大,谁都没打过她,林琼芳娇纵数十年,到头来在杨沛云这跌了个跟头!
周氏隐隐觉得不对劲,陆玠将人接回来住着,却并没有公布杨沛云的身世。
前些日子宗族开完会后,众人也都对其避而不谈,人人讳莫如深的样子让她感到不安。
周氏原以为是陆家的远房亲戚,此刻却忧心忡忡道:“不会是侯爷沦落在外的私生女吧?”
“若真是私生女,大大方方接回来便是,姑姑又不会说什么。”
林若浮同陆玠二人联姻,皆是听从了家中长辈的安排,彼此之间没什么感情,亲戚朋友都是知道的。
林琼芳红着眼睛道:“我还巴不得她是私生女,与表哥是正儿八经的兄妹,如今冠着个表姑娘的身份,谁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周氏被她的话惊了一跳:“你的意思是……”
林琼芳不甘望着她:“娘,是你说表哥沉心仕途身边没有女眷,要我时时刻刻与他走近些,往后能做侯府夫人的。”
“如今已经有人比我还要近,住进西苑里去了!两人日日夜夜朝夕相对,娘!你甘心吗!”
周氏被女儿话炸的心里一片轰鸣,她说的不无道理,如今这孩子顶着全京探寻的视线入了侯府,往后荣华富贵,可多着呢。
陆玠对她的态度已经很不对劲了,若是陆怀泉也偏心于她,久而久之,陆家还记不记得她家这个女郎?
林家老爷子头两年没了,只剩下兄弟两管家。
周氏是林家二房的夫人,她不比大房家有两个与陆怀泉年纪相似的儿子,能与侯府关系亲密,过不了几年能够仰仗陆怀泉,有份好差事。
她只这么个女儿,还有个不满周岁的儿子,林家两房关系不好,两家人成天地吵,在周氏眼里看来,分家都是早晚的事。
儿子还这么小,等到将来走上仕途,与陆家的关系如何,林家那两小子的态度又如何,一切都太不稳定。此时若是不靠林琼芳,且不说攀上陆怀泉做侯夫人,不跟陆家打好关系,单凭他们自己找,能讲到什么好条件的人家?
往后的日子,小儿子的前程,可都指着她女儿的婚事了。
若是林琼芳再嫁不去高门……
周氏越想越心惊,含恨咬牙道:“明日去找你姑姑!”
夜晚,朗月星稀。
微风带过紫藤枝叶,一阵沁人的凉爽。
杨沛云感冒未愈,打了个喷嚏。
“阿嚏——”
她捂着口鼻,小心地抬眼望了对面的人。
陆怀泉坐在对面,低眉垂首,手下运笔飞快,不到几息便能翻下一张公文。
全神贯注,速度极快。
他突然顿下手上的动作,锋利的眉眼危险地扫过来:“不许分神。”
杨沛云赶忙挺直脊背,接着描写手上的字帖。
她还是感觉到恍惚,自己同这位兄长,怎么就突然这般亲近了。
葳蕤摇晃的烛火立在中间,旁边是一排晚上新拿来的一套湖笔。
笔架很长,挂着有七八支笔,但缺了最前与最后的两支。
一支跟着陆怀泉处理公文,一支在她手中练字。
以蜡烛和笔架为分界线,将冰凉的石桌一分为二,一半是表哥,一半是她。
杨沛云神色有些复杂,本以为今日摔坏了他的笔,他会同自己生气呢。
没想到自己都准备睡下了,隔壁院名叫青叶的侍从来传话,说公子要来教导表姑娘。
结果他们坐在亭中这么久,也没见他教导自己,二人无言干着自己的事,一眨眼便是深夜了。
杨沛云熬不了夜,加上昨日才通宵,此刻昏昏欲睡,笔杆都快戳到脸上。
处理完部分公文,陆怀泉才抬起头来。
他之前一直是在书房,头一回在院子里,微风阵阵,反倒觉得清爽。
陆怀泉自小作息严苛,此刻有半刻钟时间休息,拿来教导杨沛云,足够了。
他抬眼望向对面,却微怔住。
杨沛云已经睡着了,却因为极度的不安人还是端坐在原地,身子小幅度地左右摇晃,脑袋也不住地往下掉。
手上还死死地抓着笔,笔杆在脸颊上戳来戳去,划出了几道轻微的红印。
二人中间隔着一道灯火,摇晃的灯火让空间也扭曲摇晃。
夜风,紫藤,就连那睡得迷迷糊糊的面容也跟着摇晃。
陆怀泉撑着脸,饶有趣味地盯了半天。
杨沛云抓着笔,像是梦到了什么,含糊喊着:“阿娘……”
陆怀泉神色一顿。
他两指微曲,指节重重叩击桌面,发出清脆“笃笃”两声。
将杨沛云惊醒。
她发觉自己竟是睡着了,着急忙慌地揉了揉脸,抬眼望见一双凤眼冰冷,惊慌道:“抱歉长兄……”
“不过亥时,你便困了?”
陆怀泉声音冷冷的,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往后调整作息,严于律己,身为侯府姑娘,怎可懈怠。”
被他说的杨沛云脸颊烧红了一片:“是。”
陆怀泉也点到为止,见她着实困顿,便起身道:“今晚便到这吧,明日卯时,我来找你。”
看来他虽自己只睡两个时辰,但并没有如此严恪要求她。
杨沛云本就不贪睡,闻言也没有过多异议,乖顺地点头,亲自将人送出了东宁院。
夜风习习,她站在院门口,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却强撑着笑意告别:“兄长夜安。”
陆怀泉回身,望见小姑娘单薄的身影立在那里,夜风带起她鬓边发丝,勾连在白净的脸颊旁。
他望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