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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沛云猛地又垂下头去,不愿让人瞧见自己掉眼泪的可怜模样,她动作极快地用手帕擦过下巴,又揉了揉眼睛。
力道大了些,小脸被揉捏得发红。
这么会功夫,那人已经走到几人面前了。
杨沛云知自己此刻狼狈,没有抬头,只听林琼芳娇滴滴的声音:“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道声音没回,片刻的安静,杨沛云甚至能感受到视线扫过自己红肿的双眼,激起的一阵凉意。
只停留了一瞬,又漫不经心地移开。
杨沛云觉察到,闭上了眼,更觉难堪。
那人终于又开口,反问:“你在这做什么呢?”
语气带了些发沉的严肃,林琼芳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正巧挡住杨沛云的小身板。
她冲着男子撒娇道:“哎呀,还不是姑姑说蔷薇园景色好,我来看一看嘛。”
那人并不搭腔,声音有些淡淡的不喜:“只是赏园?那方才围在一起是在干什么?”
林琼芳有些埋怨:“你才刚回来就要教训我吗?我什么也没干!”
说罢转过来,将火气冲着杨沛云撒了出来:“愣在这做什么,还不快走!”
听到这话,杨沛云赶忙潦草行礼,垂头匆匆而去。
直到走了有一段距离了,她才敢抬起头,只是眼泪再也忍受不住般,一颗颗饱满地从脸颊滑落,又在下巴处点点坠落。
一个人站在原地,兀自无声哭了一小会儿,才勉强止住,她转身朦胧着双眼,望向远处已快看不清的人影。
林琼芳亲昵地拉着男子的胳膊,那人极高,背影看着也挺阔,华贵的腰封离老远都能看见坠着不少宝石,勒出劲瘦腰线。
微风拂过时,带起他腰后的发丝,更显身段挺直。
父母的恩宠,家人的亲昵。
如若她母亲还活着,在临川,是不是也能拥有渴望的这一切呢?
杨沛云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只觉得心头漫上永无尽头的酸涩。
平安回到拙春院,杨沛云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这才进了主屋,朝夫人问候,并主动说了前厅发生的事。
林若浮抄着诗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回头等我找个合适的院子安顿你住下。”
杨沛云低头垂眼:“跟舅母住在一起,沛云已经很知足了。”
听到这一声舅母,林若浮轻嗯了一声,半晌才又开口:“回来时可遇到了什么人?”
想到方才路上的插曲,又想到那句侯夫人最宠爱的外甥女,杨沛云缄默片刻,只回答道:“遥遥望见了一位公子。”
林若浮就猜到会撞见,“那是我儿子,也是这陆家的长子,名唤怀泉,明日你来请安,就能看见了。”
“往后你长留侯府,与你表哥免不了要见面,明日你早些来认认人。”
杨沛云心中将舅母这几句话仔细咀嚼过一遍,谨慎回复:“是。”
*
晚上临睡前,杨沛云依旧在回想舅母说的话。
巧安坐在床边,用浸了凉水的帕子给她敷眼睛。
往年在杨府,姑娘每每受了欺负偷偷哭后,巧安都会这样帮她冷敷。
这样第二日的眼睛才不会有明显的红肿。
本想着来了汴京,往后日子也会好了,没想到还是一样的艰难。
也是,巧安心里想,左右都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哪有什么好日子可言。
她见姑娘躺在床上,乌发散开,更显得小脸纯净乖巧,神情专注不知在想什么。
以为还在为下午的事伤心,巧安低声安慰:“林家的表姑娘不常来侯府,姑娘与她说不定见不了几次,不必烦忧。”
杨沛云回过神,没听见巧安说话般小声喃喃:“巧安你说,舅母今日这话,究竟是不是在敲打我,让我与表哥保持距离?”
巧安:……
感情是在想这档子事啊。
巧安顿了顿,思忖道:“陆家这位长公子有些名声呢,今日回京,侯府提前几日就在安排准备了。”
“听闻年幼启蒙,这十几年来一路顺风顺水,去年科举中榜,极受官家青睐,被派去坪山处理事务,如今回京,只怕要扶摇而上了。”
陆家不喜大操大办,今日陆怀泉回府,只在拙春院陪着母亲用了午膳便又进宫面圣去了。
杨沛云听了,觉得哪里奇怪,想着舅舅公务真的有这么忙,连亲儿子回府都不一起庆祝的吗。
至于巧安说的什么中举,外派这些她从未接触过的事,她听得稀里糊涂,只觉得这位表哥好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厉害。
今日遥遥一见,她只觉身影挺阔坚实,气度卓尔不凡。
这样尊贵的身份,还惊才绝艳,杨沛云想,自己一定要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日后行差踏错一步,后果都不是她们能承受的起的。
想到这,杨沛云又纳闷:“你怎么知道这些?”
巧安自小跟着杨沛云,性子没她软,初来乍到,她这几日借着帮忙的由头,同府中年纪小些的女使打好了关系,将侯府打听得大差不差。
巧安没办法带姑娘过上安稳日子,但至少可以替她左右逢源,提前做好准备。
杨沛云没想到她会这样体贴,一时间有些泄气。
她为了自己尚且这般努力,而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垂头丧气的呢。
就算是为了巧安,她也该在侯府好好生活下去。
巧安吹了蜡烛,四下漆黑静谧,杨沛云却没睡,左右翻滚,不住地在心里默念着明日一早的问安词。
【这位便是我表哥吗?】
不好不好,态度太过轻浮。
【表兄,早安。】
嘶…感觉又太过套近乎。
【陆长公子安好。】
哎呀,这又让人觉得过于做作。
杨沛云翻来覆去,反复琢磨,直到后半夜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还在梦中纠结该如何称呼。
*
卯时未到,杨沛云已经起了。
巧安拿了件水红色的新裙子来,杨沛云抿了抿唇:“去拿那件草绿的吧。”
那件衣料普通,样子也是几年前流行的,穿这么一件,总不能再惹林琼芳生气了吧?
又想到昨下午的刁难,杨沛云后怕道:“里头穿一身中衣吧。”
她最是怕热,之前在临川夏天尚且只穿一身薄裙,汴京闷热,这时候反倒要穿中衣了。
巧安心里门清,但看破不说破,只能眼睁睁看着杨沛云小心穿上,心下叹气。
临出门,杨沛云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这才出门。
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陆府地位第二高的人,杨沛云心脏砰砰地跳。
一路惊畏交杂,加上今日穿得多,只走了几步路就额角出汗,两颊微红。
好热……
天色渐渐亮了,主院大门敞开。
杨沛云打起精神,凑上前去,正巧见金嬷嬷出门来。
她笑了笑:“嬷嬷今日这般早。”
金嬷嬷见了她,也是笑意盈盈的:“今儿大公子来陪夫人用早膳,准备得早了些,表姑娘也一起吧,进去等着便是。”
杨沛云乖巧应了,目送嬷嬷离开后才入门。
进了主厅,林若浮已经坐在桌边了,见了沛云,便招手道:“来坐吧。”
之前在临川杨家的规矩,每日进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奉茶,这个习惯已经成了杨沛云的肌肉记忆。
故而她入门首先便是从女侍姐姐手里接过茶水,俯身敬给林若浮。
“舅母,晨安。”
林若浮叹口气,心里也知道改掉习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接过来喝了一口道:“正巧今日你表兄也在,头一回儿见,也给他敬杯茶,日后也好多多照拂你。”
这句话刚一落下,杨沛云瞬间感受到一股冷冽的视线,自她头顶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地扫过。
她整个人打了个寒颤,每每来见舅母,杨沛云都低眉垂眼,不敢乱看,竟是不知那位传闻中的表兄,陆大公子已经在这屋中了!
但是方才…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呢?
她这般想着,那边视线犹在继续,就想要将她整个人活生生切开,好仔仔细细查勘一番。
如芒刺背。
杨沛云怔愣抬头,顺着长桌往另一边望去,厅堂尽头的高榻之上,真的有个高大的身影半倚半靠着,整个人逆着身后的窗台,隐在暗处,五官看不分明,只从轮廓隐约克制是个俊美无俦的少年。
那人见杨沛云望他,低声一笑:“哪敢叫头回见的妹妹给我敬茶。”
声音还是昨日初见那般,端方的低稳。
咦?
杨沛云有些慌神,眉眼里不自觉地透出茫然。
这是什么意思?看不上她?那她要不要敬茶?
敬了岂不是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不敬岂不是又拂了舅母的面子?
救命!
本就觉得热,这下一着急,杨沛云快连气都喘不上了,两颊愈发的红。
林若浮知她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让女侍又给了杨沛云一杯茶。
她左右为难,但终究还是顶着压力,颤巍巍起身,一步步朝着高榻而去。
人已越来越近了,榻上人却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仍是随意的动作。
杨沛云余光瞥到,大脑里越发乱。
若是他不起身该如何?
若是不接这杯茶又该如何?
舅母会替她解围,还是像曾经继母刁难她那般,让她举上一个时辰?
明明…明明想好了要同他打好关系的,若是不喜欢自己,不,照这个架势看,一定是不喜欢自己吧!
杨沛云委屈地已经有些泪意,强压着忍住不哭,她想抬头悄悄偷看一眼。
噔、
一双狭长上挑的凤眼,正巧撞入她眼中,也不知是望了多久,微微低垂着眼睑,满是淡漠的审视。
此刻,正安静地与她对视。
陆怀泉背靠窗台,小半的光亮透过肩背照射进来,足以让杨沛云看清他的面容。
薄而长的眉眼,俊挺的鼻梁,蝉翼般的唇形,面无表情时,唇角微微下坠,透着淡淡的冷峻。
面容精致,俊美无双,但杨沛云只望他一眼,心头无端涌上寒意与胆怯。
他坐得高,望着杨沛云时,视线带着自然又淡薄的睥睨。
高高在上。
杨沛云被这一眼惊得瞳孔震缩,双腿使不上力,只刚走到人跟前,还未开口,就吓得腿软,手中杯盏不稳,摔了出去。
咯嚓、
杨沛云知道自己闯祸般,怔愣抬头,瞬间又惊又惧,顿在原地不知所措。
自己方才手中那杯泛着热气的茶水,泼了那人满身都是。
茶叶三三两两沾在衣襟上,淅沥的茶汤顺着衣摆湿了满腿都是,衣裤沾了水,紧贴着勾出小腿形状,裤腿还在不时地滴落。
狼狈至极。
杨沛云整个人如遭雷劈,反应过来后瞬间跪下,瑟瑟而抖,连带着话也说不清楚。
她纠结了一夜的称谓,一会儿是长公子,一会儿是表兄,她脑子此刻也像进了茶汤般混沌不清醒,胡乱张口,喊得却是:
“长兄!”
若说方才还有几个女使细碎的动静,这一声出来后,一时间,死一般的寂静。
杨沛云:……
她忍了这么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掉在通红的脸颊上,似枝头蜜桃沾上的露水,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