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修】

待人走出后不久,林若浮身边的管事金嬷嬷替她夹了筷水晶卷:“夫人怎的不去?”

林若浮终于抬头来:“怎么,你心疼她?”

“表姑娘虽有些小家子气,却乖巧懂事,昨日我见那书房桌案上,她替夫人抄的诗文整整齐齐,娟秀漂亮,不像那些个敷衍讨好的主。”

金嬷嬷瞧着夫人的神色,接着道:“此番二房不在家,旁系那些人若是刻意刁难,夫人在也是能说上两句的。”

林若浮听了,许久没有说话,须臾轻笑一声:“若她真是玮玮的孩子,便是全家反对,侯爷也会保的。”

宣平侯府大的吓人,那日进府,走的是偏门小道,轿子直接送到了大夫人的拙春院中。

今日只是从拙春院走到前厅,一路便走过不知多少花园水池,早春的气候,汴京比临川要温暖潮湿些,院中廊外的花草也都盛开了些许,一路就像是走在硕大的园林景观中,深深浅浅,景色撩人。

好一会儿,才终于到了地方,领路的女侍侧身行礼:“表姑娘请。”

杨沛云深呼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跨过高大门槛,进房中去了。

屋中四处门窗敞开,光线明亮,前厅似是平时见客的地方,极为宽敞,迎面的红木高椅上端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衣着华美,身形宽大,面上虽有些沟壑,却不难看出年轻时候的俊美模样。

是当今陆家家主宣平侯,也正是将她从临川一路带回汴京的舅舅,陆玠。

两边的座位上还并排坐着几位中老年的长辈,见有人进来,视线全都齐刷刷扫了过来,气势瘆人,透着一股子强劲的威压。

杨沛云从未见过这般阵仗,面色发白,跪地行礼:“侯爷。”

她谨记规矩,尚未认亲,不敢随意称呼。

陆玠坐于高位,俯视着这个自己亲自接回来的孩子,见她身形微颤,皱着眉道:“起来回话。”

杨沛云起了,却仍是低垂眉眼,不敢多看。

见她这般胆小模样,陆玠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几位宗族长老开始面露不快,他掏出怀中一件物什,问道:“你可认识此物?”

杨沛云赶忙抬头望去,见那东西是一块温润华美的玉佩,花纹形状只有一半,像是原先是一对的巧物,看着便价值不菲。

她愣了片刻:“是我娘亲遗物,她早亡后唯一留给我的物件,不过已经丢了许久……”

什么丢了,根本就是被抢了。

杨家出事前一段时间,她那继母生得姐妹两又来欺负她,这块玉佩被搜刮出来,当即便被抢了,杨沛云伤心了好几日,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到了陆玠手中。

陆玠见她呆愣模样,又从怀中掏出了自己的那块,花样正相反。

这对玉佩本就是一对,是曾经渭安公主赏赐给他们的,兄妹两一人一块,陆玮当初离家后,只带了点银子和这块玉佩。

他将花样画给了各地的商行当铺,没想到十多年后,他才有这玉佩的消息。

有了杨沛云这番话,陆玠心中已是确认。

自己妹妹亡故,只留下了这么个孩子,他该好好护着的。

一旁支系的一位老爷却面露不屑:“但凡精明些的,听闻侯爷的问话,也该知道如何回答,只凭口说,谁都能是陆家的血脉了。”

这话引来几声赞同之声。

陆玠眉头微皱,有些不喜。

底下的杨沛云听闻堂中对话,不安咬唇。

等到声音平静下来些,她才道:“我母亲陆玮,面上有一小痣。”

这话一出,满座都安静了,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没人知道。

陆玠轻笑道:“你说吧,族中有玮玮画像,这是赖不掉的。”

杨沛云沉静道:“耳侧颈下,有一红痣。”

这下,陆玠更是确认了,他面上不显,只是又喝了口茶,吩咐侍从:“还不去取画像来?”

等待画像的时间,杨沛云站在堂中,望着自己的鞋尖,只觉通身都是麻的。

她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目光,后背冷汗没有停过,心跳擂鼓,几乎一张口就能跳出来,紧张地捏紧手指,冻疮伤口又开始弥漫痛痒。

“画像来了!”

一瞬,杨沛云耳鸣一般,脑中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陆玠展开望了一眼,神情有些郁色,随即又展开在众人面前。

杨沛云还是头一次,见到自己母亲如此清晰的画像。

画上的美人尚且稚嫩,眉眼精致烂漫,笑意盈盈的,好似生活都没有多少烦忧。

栩栩如生,杨沛云望着她,只觉眼前朦胧,心中涌上无比的难过。

她们到底是亲母女两,容貌虽不大相似,但杨沛云遗传了她修长白皙的脖颈,漂亮的曲线像高贵的鸿鹄。

耳侧下方,还真点了一颗不容察觉的小痣。

这下,大部分人都没有异议,尚且还有一人嘴硬道:“曾经见过的人,也能说出这个特点吧,又不是亲孩子才能记得……”

那人话刚落,陆玠便道:“那伯父您身为玮玮的亲叔伯,自小看着她长大,方才怎么不见你说小痣长在哪儿呢?”

“若不是亲孩子,怎么能将母亲的模样记得那般深呢?”

杨沛云抿紧了唇瓣,她其实根本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只这个特征,是小时候巧安哄她时说的。

巧安比她年长几岁,对陆玮还有印象。

幼时被继母欺负,杨沛云在想念母亲伤神难过时,巧安便将自己记得的统统告诉她。

包括陆玮操劳过多病逝,死后连尸骨都被上位的继母潦草对待,早不知扔去了哪里,年幼连祭拜都没有地方,这些心酸又无奈的往事。

眼见众人没有异议,陆玠当机立断:“既然如此,沛云就是玮玮的亲女儿,陆家的表姑娘,没有人反对了吧?”

“日后就以表姑娘身份,常居侯府。”

一锤定音的决断,让杨沛云心中那柄摇摇晃晃的剑终于爽快落下,一剑劈在了她身后,斩断了泥泞的过往与不安,此后,至少是眼下,都有了片刻的安宁。

众人离开后,杨沛云被陆玠单独留下。

她还是有些发抖,蹭到陆玠身边,终于颤抖着喊出那声:“舅舅……”

杨沛云有些激动地过了头,眼泪盈盈,不是因为可以留在侯府,而是因为这声亲昵的称谓。

她也有家人了。

陆玠凝视她片刻,温厚大掌抚在她发顶:“今日做得不错。”

得了夸奖,她终于露出浅浅一个笑来,仍是怯怯的。

陆玠将画像仔细收起:“日后你就跟着舅母好好生活。”

杨沛云笑容顿了顿:“舅舅呢?”

陆玠望着掌心终于合二为一的玉佩,他神色郁郁:“我日后繁忙,会不常在府中,平日里有什么需要的,同你舅母说便是。”

这几日从府中人的反应也能看出,陆玠不常在家。

离开之前,杨沛云咬唇:“舅舅,沛云有一个请求。”

与陆玠分别时,他忘记找女侍给杨沛云带路,她想着来时的路,磕磕绊绊地走回去。

得亏路线并不复杂,再绕过几个观赏的蔷薇园,便能到拙春院了。

杨沛云心里装着事,走路时一时没注意,在拐弯处撞上某个身影。

“呀——!哪个不长眼的!”

尖锐的叫嚷声让杨沛云惊慌抬头,只见面前一高一矮,稍矮些的那个身形纤瘦衣裙精致,眉眼妍丽,一旁站得的似是她侍女,正捧着装满了池水锦鲤的水晶盆,一脸怒容望着她。

像是要放生鱼儿的模样,只是此刻大部分的池水都因方才的冲撞洒了出来,淋湿了姑娘的裙边一角。

“你是何人,胆敢在这横冲直撞的!!”

她身子瘦小,被撞了个踉跄,闻言也不敢辩驳,只是忐忑赔罪:“抱歉,是沛云失礼、”

但杨沛云虽心中想着事,走路向来是挨着院墙的,这都能撞上人,只怕是特地来堵她,要给她个下马威的。

这事在杨家她见得多了,杨沐月那人最是恶毒阴险,总是会给她下套,再名正言顺地教训她。

这种针对自己的恶意,杨沛云很是熟悉。

果不其然,她听见站在一旁的女使尖声指责道:“这裙子是淮绣坊今年最上等的布料裁制而成,如今被你泼成这样!我们姑娘可是侯夫人最宠爱的外甥女,让夫人知道了,便是将你发卖了也是轻的!”

杨沛云一愣,知道她是将自己认成了婢女,随即垂下眼睫道歉:“抱歉林姑娘,我方才不注意、”

“方才不注意,是在想什么?”

清丽婉转的声音传来,一听便是在家宠惯了的,尾音带着盛气凌人的上扬。

林琼芳俯视着这位,京城人人都知宣平侯在乡下接回来了位远房姑娘安顿在侯府,本想着此等身份来路不明之人,一定过不了宗族那关。

没想到今日收到消息,这位身份竟是板上钉钉,日后就要常驻侯府了。

那可是世代鼎盛的宣平侯府,虽近些年因陆玠的不作为有些衰败迹象,但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也不知是从哪来的这么个村姑,平白就飞上枝头,压她一头了。

她睥睨着眼前瘦巴巴,干瘪瘪的人,白玉指节捂着红唇嗤笑一声:“侯府这是哪儿放进来的乞儿,真是扰了我赏园的性质。”

杨沛云揪紧裙边,小声道:“小女杨沛云,前不久才随侯爷入京……”

“啊,你就是那个乡下来的,”林琼芳兀自打断她的话,目光夹杂着鄙夷上下来回扫视,“我说你这一身瞧着眼熟呢,可不就是前几日姑母本要送我的那一套吗。”

淮绣坊的新绣布,开春侯府拢共也就得了五匹,姑母一向不爱这些,原先八成都是给林陆两家唯一的姑娘,林琼芳的,可眼下多了个杨沛云,平白分走了她两匹。

如今只是些布匹,往后呢?宣平侯府的富贵繁荣,又得被分走多少?

如何叫她咽得下这口气。

林琼芳自小被家中惯坏了,脾气也愈发娇纵顽劣,她望着杨沛云身上的新裙子,勾唇笑了笑:“我的衣裳湿了,只怕待会回府不雅,不如杨姑娘的衣裳借我穿穿?”

杨沛云心中一顿,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她。

汴京气温比临川高太多,她来这几日并不习惯,只穿了一件轻薄的襦裙,外头搭了件褙子。

若是将褙子脱给她,那她岂不是……

杨沛云猛地白了脸:“林姑娘,我,”

“我呢,也不是欺负你,”林琼芳轻笑道,“实在是我回林府,还要从外头走一遭,若是让人见了丢的也是侯府的脸。而你,”

她俯身凑近:“左右穿过这个园子便是姑姑的拙春院了,即便有人看见,也不过都是府内家仆,于情于理,也是我更要紧些,是吗?”

林琼芳不过就是湿了点裙边,哪有这样的道理?

杨沛云张口结舌,怔在原地,脑子里一团浆糊,这儿不比临川她那个小破屋子,侯府这样大,道上时不时便有男使家丁,若是叫他们瞧见自己只着薄裙的模样、

见她不动,林家的女侍面带怒气上前,厉声道:“难不成还要奴婢来帮你脱?”

面对主仆两的咄咄逼人,杨沛云吓得六神无主,两眼盈盈泪光,愈掉不掉。

就在这时,一道嗓音遥遥传来。

“林琼芳。”

那声音如林中松竹,低而稳的,又透着一股雅正,在场几人皆是一顿。

林琼芳瞧见来人,面上霎时惊喜万分,柔声喊道:“表哥!”

表哥?林琼芳的表哥,那岂不是陆家的…?

杨沛云仓促抬眼,望向来人,还没等看清模样,眼中坠满的泪珠便倏地滴落,挂在下颚边,随风瑟瑟而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