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情海无渡(上)

事实上,天崩地裂并不是姻缘算的,而是君怜月操纵凄凉筝幻境进入到了下一段。

峭寒未收,云意空濛,远远映带出十二玉楼。

半空中,晏闻遐稳住身形,正要布开结界,被苏倾河一把摁住:“想死也别死在幻境里!”

“看我的!”

少女腰身一旋,重重叠叠的裙摆好像雪花般绽开,指尖绕了几大圈,方画出一道晶莹的光柱。她以此类推,上下左右来来回回扑棱了许久,终于赶在坠地前完成了结界。

四四方方的,好像一只浮夸的鸡笼。

看着自己的处女作,苏倾河昂首挺胸,头上少了半边珠串的大蝴蝶银簪也跟着狂乱上扬:“怎么样?”

这一个月,她也不是净摸鱼了,何况在天下第一身边混,偷印信是迫于生计,偷师才是王道。

“结界太厚,隔着外头的声音了。”晏闻遐敲了敲结界壁,一副领导视察的模样,“看在苦劳的份上,勉强评个乙等。”

苏倾河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好想把他踹出去。

她别别扭扭调整了结界厚度,待看清周遭环境,瞳孔放大,指着前方诧异道:“欸,那不是你的屋子吗?”

轻寒漠漠,春山一半淹没在云中。

高崖之上,灼灼梅花环绕着一座高楼——可不就是归鹤楼吗?

晏闻遐眸中翻涌,语气却依旧平静:“这是永朔二十八年的玉京。”

彼时花色如血,那人缓步闲庭,唇角噙笑:“既折了我姜二的梅花,你无论如何都得陪我去江湖闯一遭了。”

昔同狂客结清游,乱折梅花当酒筹。广庭花月曾同醉,清夜挑灯看吴勾。

后来血色如花,那人长眠夜雨,眼角噙泪:“我不曾后悔,却问心有愧……来生重逢,你莫恨我……”

覆巢之下,连楼也无可幸免。

哪怕他拼凑着记忆的碎片,将旧楼修葺如初,却再也看不到那人亲手植下的梅花了。

未见归来鹤,已负故人恩。

见“公主大人”又是一副挂机自闭模样,苏倾河嘴角一塌,选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一屁股坐下,继续吃君怜月的瓜。

雪屑如织,轻盈扑入牙色纱帘。

君怜月被困在阵法中,音容也如屋外细雪般清冷:“姜二公子打算何时把小女子送去青霄台?”

“广寒,我最后问你一遍。”姜钺身着玉京红黑二色的公服,长发高束,斜坐在圈椅上,手中握着一只流星镖,语气是温和的严厉,“为何要盗芥子清虚?”

君怜月别过头:“无可奉告。”

硬碰硬不行,姜钺眉心微突,软了态度:“你知不知道渎神之罪,搞不好是要入寒潭死牢的?”

玄尊与神女大婚后,便将权柄悉数交与了炎尊孟澶与青尊姜松云,后者又整日闲云野鹤,如今的玉京,基本是炎尊一家之堂。

炎尊如何行事,看孟临川便知。

君怜月道:“那是我咎由自取,与你何干?”

姜钺蹙眉盯着她,认真问:“这些年,你处处挑战玉京底线,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君怜月冷笑:“三年不见,姜二公子还是这般自以为是。”

姜钺将流星镖随手往屋梁上一斫,站起身,慢慢悠悠抽出惊红剑:“你若无可辩白,那我可按玉京律令处理了。”

君怜月扫过他腰间挂着的翡翠令牌,依旧是一副“悉听尊便”的表情。

姜钺看着剑刃上自己的影子,阖眸淡嗤:“冥顽不灵。”

三尺长剑铮然出鞘,风雪急舞,君怜月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剑光擦着眉睫而过,阵中女子毫发无伤,只左侧碎发短去半截,断口整整齐齐。

姜钺缓缓收鞘,抬手撤去困阵:“卫护苍生是功,触忤神京是过——功过相抵,今日一例了结,下次我不会留情。”

他旋即笑道:“公事已了,在下尚有一笔私账要与广寒姑娘清算。”

苏倾河下意识看向君怜月另一侧头发,“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

君姑娘不会被削秃吧?

姜钺退回原地,快速打了个响指,光|气冲上横梁,梁上松松卡着的流星镖蓦地坠下,闪电一般,在玄黑手套上划开一道瓷白。

整个过程不过弹指之间。

片刻后,赤红的血珠断续着滚落,衬着斑斑雪渍,尤为触目惊心。

君怜月死海般的瞳孔骤然掀起风暴。

姜钺嘶声,往伤口吹了口气,眉心皱出了竖纹:“这寒毒挺厉害啊,哪儿弄来的?”

苏倾河闻言,侧目看向面无表情的晏闻遐——他依旧闲闲站着,除了脸色微白,和平常也没什么两样,见姜钺这般作态,竟还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唇。

……铁打的晏老五,流水的鱼塘。

“姜钺。”君怜月冷声问,“你究竟想怎样?”

姜钺也不点穴止血,任由寒毒侵入筋脉,从储物戒中转出一对碧玉,悠悠道:“芥子清虚在我手上,我的命在你手上,带上我,芥子清虚任你使用——这笔交易做不做?”

冻云叠琉瓦,密雪入琼楼。

君怜月望着窗外白雪红梅,沉默良久,终于轻轻吐出三个字:

“无渡海。”

此间,苏倾河忍不住腹谤:这个白切黑的君子剑,就欺负君姑娘不知道他有个神医妹妹吧。

筝曲第二段还算平和,苏倾河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突破口,干脆操纵“鸡笼”结界,飘在幻境中的玉京十二楼上空,四处游荡起来。

玉京的构造和人间寻常宫廷近似,南北取直,左右对称,外朝宏伟壮观,内廷深邃逶迤,十二琼楼分为四组,东西南北分别由青尊姜松云、炎尊孟澶、虚尊白一羽、玄尊重华统领。

苏倾河瞪大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玉京子弟,统一的红黑制服晃得人眼花,拽了拽晏闻遐的衣袖,问:“哪个是你呀?”

晏闻遐闭目养神,半冷不热道:“那阵子我在清霜堂,三年前琨瑜会拿了榜首,时常有应酬。”

苏倾河眼中闪过精光,细眉一挑,边比划边道:“这段明哲和我说过,那几年你处处出风头,孟临川不服,趁机作乱,被你一剑捅了个对穿,之后你便名扬天下了。”

晏闻遐轻嗤:“他们倒是会编排。”

难得给他撸顺了毛,苏倾河连忙趁热打铁八卦起来:“我还知道琨瑜会上,姜三小姐为了一对耳珰,死不要脸和你单挑,被你一招秒了,结果你转手就把耳珰送给了孟二小姐。”

晏闻遐依旧没睁眼:“那东西于我无用,对孟羡鱼土属功法略有些助益,便给她了。”

苏倾河瞳孔地震:“耳珰又不是锅碗瓢盆,人家当定情信物了啊!”

她蹲坐在他对面,笃定道:“晏企之,你这些烂桃花有一半都是你自己作的。”

晏闻遐直截了当转了话题:“你神力稀薄,待此间事毕,务必让姜三诊诊。”

苏倾河疯狂摇手:“不要,我哪知道她是治病还是害人。”

这话表面上是嫌弃姜荇,其实是在讽刺他着了华胥引的道。

晏闻遐将结界外潜藏的鬼怪灭杀殆尽,收敛神识,可算睁了眼,耐着性子解释道:“道盟利益相关,她不会在我眼皮底下动手脚,你虽为神子却投为凡胎,持续透支神器终不是长久之计。”

苏倾河毫不领情:“我的身子我有数,你又不是我爹,再说,姜荇指望你对她情根深种,怎么可能好心帮我?”

“也就剩你整日把情爱挂在嘴边。”晏闻遐语气愈发嫌弃,“姜三明行医,暗行毒,她以华胥引牵制,是想让我永远无法对隐云庄动手。”

苏倾河双手抱过膝盖,埋住半颗脑袋,小声牢骚道:“呆子,被人坑了还假装胸有成竹,你明明就是有意对她放水……”

白绫纱裙,她可算是回过味来了。

合着姜荇和晏闻遐对擂那会儿,穿的就是这么个裙子,早就变成坊间著名女追男典故了。

难怪人人都把她当姜三小姐!

思及此,苏倾河忍不住攥紧拳头,恼恨地扯了扯裙带。

嘁,她再也不穿白裙子了!

东风微冷,暗香盈盈,斑驳雪影流淌在少女身上,偏偏炸出一个接一个小火苗。

晏闻遐一时分不清是心口的伤在隐隐作痛,还是加剧的心跳欠动了伤处。

华胥幻梦中的缥缈故人影,远不如眼前人的悲欢喜怒来得真实。

无渡海位于十洲南极,举目无生灵,鸿毛不可渡,故名无渡。

姜钺死皮赖脸跟着君怜月,才得知海雾茫茫处竟有一座孤岛,远远望去,恰如浮玉。

二人弃舟登岸,君怜月也不提要如何使用芥子清虚,而是请姜钺吃了顿意味莫明的海鲜酒宴。

对月把酒盏,扶醉看美人。

两人好似达成了某种默契,姜钺饮一杯,君怜月便弹一曲,不知不觉竟已到了中夜。

君怜月十指按弦,看向沉沉睡去的姜钺,道:“你若当真中了这醉兰香,自然性命无虞,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便干脆装到明日,否则休怪我无情。”

她从姜钺手上褪下储物戒,取出芥子清虚,随后,又执起他的手,口中吐出一团轻渺渺的蓝雾,不一会儿,姜钺手背上的伤口便奇迹般地愈合了。

水幕将岛屿彻底隔绝开来,素裾化为云雾之时,斜倚着礁石的少年蓦地睁眼,眸中半点醉意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