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微渡草木,春烟半锁楼台。
苏倾河回栖梧院草草梳了妆,跟着慕容往学馆走,远远望见晏闻遐在一片羡艳声中御剑而去,身后牛X哄哄的长焰染红了半边天,忍不住哼了一声。
切,剑还是她找的,兔死狗烹。
慕容一袭黑衣,见她并未跟上,转身道:“神女……”
苏倾河烦躁地连连摆手:“别叫我这个,叫名字就行。”
慕容犹豫了片刻,方道:“道魔局势不明,苏姑娘如今身份敏感,世君孤身涉险,为的是探神器线索之虚实,并非轻视姑娘。”
见苏倾河不答,她又道:“世君知溯冥剑气凶煞,故凝出结界带姑娘出寒潭。姑娘初来之日擅闯句萌试,世君也未曾追究。如今姑娘住着栖梧院,亦是世君默许。”
苏倾河愣了片刻,眼里划过一瞬羞恼,噘着嘴道:“慕姑娘,你们世君要是有你一半口才,也不会到现在还是寡王了。”
她当然分得清好坏,晏闻遐带她来景星宫安魂,帮她解涅槃刺,伪造神女身份,一桩桩一件件——明明在帮忙,偏偏嘴上不讨喜,简直了。
慕容:“世君心有大义,若偏袒一人,道盟难免有人会拿此事做文章。”
苏倾河不以为意:“当世君又不是出家,用得着为道盟守身如玉?”
慕容动了动唇,还是欲言又止。
世君的私事,她这个做下属的,实在不方便背后议论。
临至学馆门口,苏倾河忽然道:“慕姑娘,我冒昧问一下……”
她盯着慕容空洞无光的眼睛,问:“你是不是看不见啊?”
“我没有小瞧你的意思,只是觉得你看不见还能与寻常人一般无二,现在还是景星宫的暗卫统领,真的很厉害。”
慕容颔首:“是,属下出身声影楼,昔年故主有命,属下便舍了这双眼睛。”
她笑得礼貌又淡然,这“故主”恐怕不方便问了。
苏倾河道:“你跟着世君多久了?”
“永朔八十二年大案后,属下初见世君,”慕容垂首,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怅惘,“羲凰陵外,故主临终授命,属下潜修百年,于长庚元年方与顾曲一并入世君幕下担任禁侍。”
苏倾河:“大案……是青霄禁案吗?”
慕容迅速敛下情绪,认真道:“苏姑娘千万别在世君跟前提这几个字。”
苏倾河被她突然严肃的模样吓了一跳,不依不饶道:“他犯了什么罪,要被关入死牢?”
从这里抬头望去,紫极峰苍然孤耸,一半淹没在云端,看上去清冷又寂寞。
许久,才听得慕容轻声道:“世君杀了玄尊重华和姜二公子。”
“当年世君与玄尊大弟子傅昀、青尊次子姜钺二人出生入死,并列‘玉京三剑’,直到青霄台上一朝获罪,属下受故主之命护送世君去羲凰陵。世君继承心法后,归来便颠覆了玉京,废去后主傅昀右手,沉剑闭关,直到长庚元年方出关入主道盟。”
苏倾河垂下眼帘步入剑阁,心头万般感念如潮汐暗涌。
寥寥数语,从同门到陌路,其间种种憾恨纠缠,恐怕只有局中人知晓了。
杀了师尊和挚友,又废了大师兄,也难怪他会弃剑。
负责教导苏倾河的是昔年玉京灵尊座下弟子温离,也是晏闻遐隔壁师门的师妹,如今则担任景星宫剑阁长老。
离渊晏氏颠覆了玉京,仙族大多数人都怀恨在心,但也有理解不破不立的。
这位长老貌若桃李却为老不尊,不等慕容说明来意,一把把苏倾河抱在怀里又揉又闻,捏着她的脸啧啧称奇:“像,实在是太像了!连脸蛋的香味儿都和师祖一模一样,晏五师兄这是从哪儿捡来的宝贝?”
苏倾河闷在她两球之间,毛都快被撸秃了,偏偏动弹不得:“温长老,有你这么对师祖的吗!”
温离美眸微转,不怀好意一笑:“乖,叫师父。”
苏倾河:“……”
叫温离师父,那她岂不是得叫晏老五师叔?想都别想!
“这副不染纤尘的容颜,只需一眼便会永生难忘吧。”温离自言自语道,掀起她额前碎发,略微失望,“哎哎,发色和瞳色也倒罢了,这眉间怎的连神印都不见?不会是假的神女吧?”
苏倾河身子一僵,但想到有晏闻遐给自己撑腰,干脆胡诌道:“放、放肆!我就是你神女师祖!”
嗓音稚气未脱,嘴上却偏要逞强,温离挑起她莹白的下巴,不怀好意笑道:“那师祖可还记得小离儿在玉京那会儿意属何人?”
风情万种的眼里,悲喜莫辨的感情好像要溢出来。苏倾河头皮发麻:“我不喜欢女人!”
“这可如何是好。”温离俯下身,在她而后送气,“小离儿对师祖的感情可深得很啊。”
……仙族都是什么奇葩?!
“神女无心,”温离揉着苏倾河的脸,缥缈叹道,“重华把自己困在夜岭那种地方,可都还念着您呢。”
苏倾河反应不过来:“谁?”
温离目光悠悠划过她鬓上的大蝴蝶银簪:“结了同心契的道侣都不记得,师祖未免太过薄情。”
苏倾河脸色一绿:她才没有道侣!
慕容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分开二人:“温长老,神女苏醒不久,记忆和神力未全,您只需照着入门弟子的规矩教导便可。”
温离转着一撮微卷的长发,让出身后桌案,笑得愈发媚人:“那便请神女先从这入门典籍看起吧,有不通之处随时来问哦~”
看着眼前高高摞起的典籍,苏倾河只觉得脑袋发晕,挣扎道:“那个,习武不是要实战的吗?”
“磨刀不误砍柴工,”温离继续嗲着声音补刀,“一日十册,我可是每晚都要考核的,不通过不许回栖梧院哦~”
“……”
除了被司马宴迷得神魂颠倒那阵子,苏小郡主上辈子从来就没在学堂安安稳稳坐过一整天,让她一天看十本书,简直比让她扫十间茅厕还要难。
然而,“暗无天日”的日子偏偏就这么开始了。
大半个月后,苏倾河哼着曲儿,四仰八叉躺在栖梧院的木榻上,无所事事翻着十洲舆图,乌亮亮的长发随着曲调在枕上轻轻滑动。
十洲为分五大城,景星宫居于天下中心,东北是姜三小姐许久不回的老家隐云庄;西北清霜堂堂主白一羽曾经是玉京虚尊,现在则是晏闻遐他二嫂嫂,琨瑜会也将由她主持;西南濠梁城靠着傀儡术一手遮天,由昔日玉京炎尊孟澶统领;东南则是魔道浮玉庭所在。
想到自己沧海桑田的老家居然已经被魔道控制了,苏倾河一时感慨无限。
司马宴帮她的三表哥颠覆晟京,一统云洲,曾是曜朝大名鼎鼎开国名将的长平侯,盖世功勋也不过落得史册一笔,而她这个亡国郡主,恐怕连名姓都不会留下。
她将舆图随手甩到一边,又翻开一本基础法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苏倾河本以为,自己这个零基础菜鸡必定是景星宫史上头号及格困难户,没想到这些法诀大多都与司马宴从前教自己的“基础防身术”类似,随便举一反三便能模仿个十之八九,弟子们看她的眼神都快赶上看自家世君大人的了。
温离磕着瓜子,啧啧称奇:“不愧是师祖转世,这修仙容易得就跟笑话似的。”
因此,苏倾河所谓的“暗无天日”,只是睡得暗无天日罢了。
若说她躺平之路上唯一的阻碍,大概就是那些反人性的道盟规矩。
眼下,苏倾河被这些条条框框弄得头大,戳了戳身低眉顺目立着的双鬟少女,扭着脖子道:“落芷,你不觉得道盟规矩就是在扯淡吗?”
落芷面无表情解释道:“神女有所不知,自从道盟立了千条戒律,十洲宁和,寰宇清晏,若有不协之处,世君自会调度。”
水洗葡萄似的眸子微微一嗔,苏倾河指着书页争辩:“比如这条——‘遇魔则斩’也太过分了。”
落芷道:“传闻魔尊曾在浮玉庭设下九重泉阵,一但开启,必会生灵涂炭,被称作阵法锁钥的魔骨至今不知何在,魔道不得不防。”
“钥匙不在魔尊自己手上吗?”
落芷摇摇头:“永朔四十四年,魔尊掳走神女,几乎杀遍十洲,直到玄尊在夜岭与之决战,重伤魔尊,也不曾开启大阵。”
苏倾河更加不解:“既然玄尊英雄救美了,那神女为什么还陨落了?”
落芷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奴婢不知。”
那一战后,玄尊与魔尊双双沉寂,没过多久,晏闻韶舍命镇压魔尊于九溟,玄尊则在清剿魔道残党的途中失踪。再后来,就是永朔八十二年,晏闻遐弑师戮友了。
那段乱世实在迷雾重重,苏倾河索性又回到了“遇魔则斩”的话题上,晃着脚丫问:“你说,如果修士和妖魔是朋友怎么办啊?”
“不可能。”落芷斩钉截铁,“太上忘情,溺于私情者难成大器。”
苏倾河拿出话本精神,不赞同道:“你就是书读少了,话本上修无情道的没几个能修成正果,万一妖魔隐藏了身份,与修士成了朋友,或者修士因为某些原因才走火入魔,那也要杀吗?”
落芷依旧坚定道:“与妖魔邪为伍必遭万人唾骂,修士若爱惜羽翼,便应与魔道保持距离。”
苏倾河猛地翻了个身,斜撑着头,皱眉道:“我真怀疑你是世君大人派来给我洗脑的,整天只知道立规矩,简直就是旷世虐恋的背景板。”
她这个被硬塞来的丫鬟,听恐怖故事不怕,被她欺负刁难也不恼,连挠咯吱窝都不笑,简直就像个假人。
“算了,不想对牛弹琴。”苏倾河百无聊赖地起身,随手扒拉了几下长发,“给我梳妆吧,本郡主要出门透透气。”
晴日琳宇静,春风画堂深。
换上精心挑选的衣饰,推门望见满园桃李,苏倾河才恍惚意识到,春天真的已经到了。
她羽睫微颤,忍不住抚上藏着流月髓的心口。
死亡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永朔十七年的春去秋来格外漫长,小郡主躺在榻上,看着将将成荫的木兰,又想起某人口中无聊透顶的志怪故事。
山外有山又如何,这副残躯加上亡国之后的身份,她连曜京都走不出去。
司马宴出京后,她的身子每况愈下,大半时间都是缠绵卧榻,太医来来回回跑了几遭,次次都是欲言又止。
篡位当了皇帝的三表哥对她这个前朝余孽多有忌惮,巴不得她早死早超生,渐渐连太医也请不来了。
清闲时候,苏倾河总爱咀嚼往事。
剑术,棋艺,书法,她会的几乎都是那人教的。
她少时顽劣,隔三差五便换了男装往茶铺酒楼里钻,又每每在说书人讲到关键剧情时被司马宴拎回府去。
小姑娘叛逆,他愈不让,便愈发闹着要听故事,气得他又是磨牙又是拧眉,最后恨铁不成钢道:“我给你讲。”
司马宴是真的不会讲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爱恨纠缠的主人公,大多都没头没尾,可她偏偏爱听。
或者说,只要是他讲的话,她都听不腻。
碧纱橱外一阵萧簌,不知是雨声还是落叶之声。
苏倾河悠悠醒转,恍然觉得浮生也只是一场大梦。
司马宴来云洲别有目的,她这一世卑微如蜉蝣,帮不了他,只能不拖他后腿。
若有来生,她定助他斩荆棘,登青云,凌绝顶。
入秋后天冷的很快,但直到大限将至,苏倾河也没等来一场落雪。
小丫鬟在床边哭得不成片段:“郡主,大军已经在京外了,侯爷、侯爷很快就到了……”
苏倾河虚弱地摇摇头:“他纵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阻止生老病死。”
“死”字刚出口,她便又吐出一口黑血,眼前一片鲜红,密密麻麻闪烁着无数黑点。
这种死法真的太不痛快了,要是可以选的话,她宁愿被司马宴一剑捅死。
午后,她清冷的院子突然格外热闹起来,女官太医、王孙贵戚出出入入,连皇帝表哥都来了一遭,千人一面,说的无非是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间或落两滴眼泪以示悲痛。
连着几日滴米未进,从口腔到整个卧房都是腥苦气味。
苏倾河喝不进水,也流不出泪,只轻轻呢喃着:“宴宴……”
听说人死前最后说出口的,才是一生情牵。
及笄那年,她借着酒劲对他剖白心迹,被他婉拒,此后大厦倾颓,她知立场相对,便再没开过口,但他应当是懂的。
瞳孔渐渐涣散,万事万物都在离她远去。
偏在这时,窗棂被风吹开,隐隐约约好像有人在说“捷报”,又好像在说“雪到”。
“下一个落雪之日,我便回来。”
临行前,他这般说。
罢了,人死如灯灭,求而不得最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