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元年,景星宫寒潭。
水如明镜,倒映着负雪苍山,扰扰红尘都被隔绝在外。
晏闻度隔着万仞冰壁,嗓音沙哑:“企之,七日了。”
这七日,他不眠不休,只为请晏闻遐出关。
“我知你听得到。”他垂首沉默良久,才一字一顿道,“世君之位举足轻重,你心结难解,可总不能拿天下作赌。”
清源四十七年,晏闻遐继承绝世心法,当着全天下的面废了玉京后主傅昀右手,沉剑闭关,此后五城分立,离渊晏氏各方游说,除魔道浮玉庭外,三城同意与景星宫共建道盟。
七日前,离渊二公子晏闻誉在东馆钧天台设下擂台,许诺胜出者便是道盟世君。
飞雪暗,剑霜寒。
顾曲立在一旁,想到这个冷情冷性的离渊五公子便是自己未来的主子,一时不屑。
作为世间最后一个铸剑世家的遗孤,他有血海深仇要和魔门一桩桩讨,可不能指望这个弃剑不顾,连世君之位都不愿一争的景星宫主。
“还剩一个时辰,我和二哥在钧天台等你。”晏闻度叹了口气,冲顾曲使了个眼色,转身而去。
钧天台上浓云蔽日,众人神色凝重。
“在坐诸位可还有人愿与本公子一战?”台上靛衣男子语气傲然,唇角挂着攻击性十足的笑。
一日将近,如果不出意外,道盟世君便是濠梁城的三公子孟临川了。
濠梁城名为中立,却与魔道藕断丝连,若入主道盟,无疑是引狼入室。
孟临川长剑遥指紫极峰,接着挑衅:“五城十洲是要好好整顿,依本公子看,这景星宫内不过是些苟且偷生的孬种罢了!”
顾曲额角青筋凸起,他扎紧袖口,正要上台应战,被慕容重重按住肩膀。
慕容镇定道:“世君会来。”
“这就叫上世君了?”顾曲不屑,“晏三公子尸骨未寒,你都不恨他?”
慕容蹙眉,还欲开口,便见一道黑影飞身掠来,在半空拖下一道长长的赤焰。
那人披襟散发,随手捡了台下不知何时被打落的长棍,长眸微眯:“景星宫剑道独步天下,岂容尔等宵小放肆?”
绝代风华,倾城看杀。
最后一擂只持续了半柱香,晏闻遐统共只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在台上不疾不徐束了长发,执棍如执剑,风华灼灼,掷地有声道:“这道盟世君,我要了。”
一句是从晏二公子手中接过红衣,随意披在肩上,音容萧萧,微不可闻道:“明知是戏,我却演得认真。”
顾曲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场世君之争,只是一个逼晏闻遐出关的苦肉计罢了。
山海无涯,自着金枷。
他这素昧平生的主子,哪里是冷情冷性,分明是至情至性。
回忆弹指,倏忽已过百年。
忘情崖上吹着亘古不变的风雪。
此地位于紫极峰后,上有归鹤楼,为昔日玉京登临赏雪之处,如今则是世君居所。
廊下,顾曲躬身施礼:“世君,青洲府上下已都验过,均未发现异常,柳氏医馆旧案当与清霜堂无关。白适白通二人口供一致,都说那邪药是从鬼市购得,来路尚未查明。”
晏闻遐一身玄色常服,倚着廊柱遥望负雪苍山,脸上带着不出所料的笑:“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
他丢去通行令:“继续往鬼市查,顺道看看浮玉庭近日有无异动。”
“是。”
身后不闻响动,晏闻遐微侧了脸:“还有事?”
顾曲犹豫一瞬,单膝跪下:“属下斗胆,劝世君休再伤己。”
晏闻遐眼神平静:“本君探了她的心脉,看到了流月髓。”
顾曲身形一顿。
永朔四十四年,神女棠川陨落,玉京失陷,天下大乱。两百多年来,相传由神力所化的五件神器始终只是传说。神器属五行,可相互感应,火属流月髓一出,剩下的便好寻了。
寻神器,斩群魔,也是他的夙愿。
只是,道魔之战一触即发,神器在这个节骨眼上现身,未免过于凑巧。
晏闻遐把芥子清虚放在手中把玩,淡声开口:“这个点上把人送到景星宫,恐怕是想借本君之手寻齐神器。”
他微扯了唇,眼尾倏然逸出几缕冷意:“好一个连环计。”
顾曲知道,晏闻遐伤势未愈,这些年迟迟无法突破炎离赤火九重境,何况寻神器的路上还不知有什么阴谋陷阱。
除非——
他重重一叩首:“属下愿入寒潭,替世君取回溯冥剑!”
溯冥剑。
时隔多年,再听到这三个字,晏闻遐只半垂了长睫,眼神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溯冥剑呢?”登基当日,晏闻誉这样质问他。
“扔了。”
“休开玩笑!”
彼时,他笑得凉薄:“五十年前闭关之日——就是废了大师兄那日——我亲手扔进了寒潭。”
晏闻誉找了整整十日,他只讥讽地看着,心底颇有些报复的快感。
找回来又如何,反正也找不回剑心了。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玉京成了景星,并辔成了只影。
楼名归鹤,不见归人。
思绪刹那收敛,晏闻遐垂着长眸,语气微哂:“覆水难收,丢了的东西,岂会再拿回来?”
“世君,魔道用心险恶,不得不防!”顾曲急道,“您若不愿持玉京之物,属下可为您熔剑重铸——”
“轰——”
金光迸裂,灼焰扭曲了壁柱回廊,檐角积雪簌簌溅落。
晏闻遐广袖落下,眸光陡然冻结成冰:“那凶剑害人性命,毁人道基,才是真正的魔道。”
顾曲听着落雪声止,才又是一叩首,道:“属下去领罚。”
冻崖从西迤逦东下,这光景,竟已看了三百年。
“大哥当初不该纵我来玉京的。”晏闻遐独立霜风,遥望寒潭之北,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自言自语,“或许天命如斯,兜兜转转一朝梦醒,我还是继承了炎离赤火。”
他按着青玉扳指,忽而笑了:“我有时候会想,天下兴亡,与我何干?荒城华殿我走过,山河四季我看过,豪侠义士我做过,守在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却越来越觉得没意思。”
大逆不道的词句被狂风卷碎,北面天空不知何时聚集起一大片浓云,寒潭渐渐暗下来。
晏闻遐眼中怅意瞬间褪去,气息蓦地转冷——九溟有异动。
他随意披上外袍,倒掠而起,一步踏上火凤,逆风穿云,迅速向寒潭之北驰去。
焰影覆下,附近弟子们纷纷抬头仰望,晏闻度拿着阅至半途的信件,止不住摇头:“又不要命了。”
一个时辰前,雪岭之巅。
蜿蜒山道上,一个碧裙青袂的影子分外鲜明。
苏倾河左手扶腰,右手杵着一根枯树枝,一步一喘气,脑后大蝴蝶银簪牵了两缕彩带,缀着的夜明珠串随着虚浮的步子在耳边晃来晃去。
终于,到顶了……
“苏姑娘为何会在此?”
苏倾河抬头,望见姜荇挎着竹篮,款款而来,仪态温婉大方,嗓音柔美可人,脸上毫无疲惫之色。
仙凡对比之下,苏倾河不由擦了擦鬓角的汗珠,顺了会儿气,才尴尬道:“我想四处逛逛,结果迷路了,只想着站的高看的远,没想到这山这么难爬……”
自打大前天从正殿出来,她发现自己彻底被孤立了。
晏明哲那小屁孩据说脑子一热闭关修炼去了,那些她指导过的弟子也都翻脸不认人,打了鸡血似的练功,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好像不升个几阶就要挨打似的。
而且,晏闻遐说着短不了她的吃食,结果连个吃的的鬼影子都没见到。
她本想下山溜达溜达,偏偏半途便迷了路,雪地又易滑,摔得她一个感官迟钝的活死人都觉得屁股疼得厉害。
“姜三小姐可以带我下山吗?”
姜荇颔首,笑道:“苏姑娘气色好多了。”
苏倾河勉强回以一笑,暗暗摸了摸臀。
好你妹。
姜荇又道:“我来采松上春雪,此时入药最是合宜,对晏五哥哥也有好处。”
苏倾河“哦”了一声,四下张望起来。
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姜荇唇角微塌,道:“我与苏姑娘投缘,不如为苏姑娘诊一脉?”
苏倾河早知身份瞒不过她,直白道:“我都死透了,姜三小姐还是救救活人吧。”
都是涅槃刺的受害者也是缘分吗?诊脉是假,无非就是为了神器流月髓。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姜荇转了话题:“苏姑娘可听闻过九溟?”
苏倾河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道:“我只知道是镇压魔尊的地方。”
姜荇接弯膝采下道旁一株草药,慢慢悠悠道:“此地是玉京旧址。”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
“神女棠川创下盛世,带领十二弟子建立十二玉楼,晏五哥哥当年拜入玄尊重华门下,是我二哥接应的。”
说起那段缥缈如梦的岁月,姜荇也低了眉:“他们与玄尊大弟子傅昀并享‘玉京三剑’的美名,还一起在忘情崖上建了归鹤楼,晏五哥哥至今都不曾宿过其他地方。”
“后来灵鲛族长君问弦堕魔,神女陨落,直到晏大公子不惜暴露羲凰血脉秘辛,燃尽精血和元火,才将魔尊封印于九溟。”
她往远处一指:“九溟,就在那里。”
苏倾河跟着望去,只见青冥与雪山共色,是再寻常不过的美景。
想不到其间竟藏着如此危险的封印。
姜荇继续道:“妖魔方息,玉京却掀起内乱,频繁易主,是晏五哥哥去羲凰陵继承了炎离赤火,平定了十洲乱象,如今已修炼至八重境后期。”
山顶恰好吹过一阵冷风,苏倾河不禁打了个哆嗦。
羲凰族每代仅有一人可修炼炎离赤火九重心法,当年大公子晏闻韶也只至七重境,眼下晏闻遐身上除了炎离赤火,还有玉京内功辅助,这得多逆天?
“他不会还要破九重境吧?”
“九溟终究是隐患,神族泯灭,能彻底灭除天魔的,唯有接近神境的炎离赤火。”姜荇脚步微顿,冲苏倾河投去期许的目光,“苏姑娘身怀神器,想必能助晏五哥哥进阶九重境。”
苏倾河压力山大:“……”
她只想做个与世无争的活死人,可没打算拯救世界。
姜荇引着苏倾河往坡下走,道:“晏五哥哥破九重境,要做两件事:一是清扫十洲魔道,二是下九溟,斩杀魔尊——但如今还差一样神兵。”
她微微凝眸:“他若孤身前去,便是和晏大公子一样魂飞魄散,但若有神兵相助,尚有重塑道体的机会。”
铺垫了这么多,总算是到重点了。
苏倾河问:“神兵在哪里?”
“寒潭之下。”姜荇偏过头,猝然与她对视,“苏姑娘是太阴血脉,入寒潭不会损伤。如果能取出溯冥剑,便是为道盟立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