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景星凤凰(上)

这是一间废弃许久的地窖,光线从头顶远远漏下,比月色还要黯淡。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如急雨般纷繁而下,天旋地转中,苏倾河从男人的胳膊一路攀到脖颈,把对方当做肉垫,重重摔在地上,鼻尖还不偏不倚撞上了面具中心。

地窖内,光线昏暗。

这姿势未免太过暧|昧,苏倾河慌忙撑起身子。孰料一滴鼻血流下,正好落在身下之人的唇角,那略显苍白的下颌竟平添了三分艳冶。

……这也太尴尬了!

她脑子一热,鬼使神差伸出手,用满是泥点的袖子抹去了对方脸上那滴血。

晏五宫主在道盟一手遮天,许久不曾被人这般直截了当地冒犯过,黑曜石般的瞳孔蓦地收缩,仿佛能炸出火花。他一下把苏倾河掀翻在地,单手掐住她的脖颈:“当真以为我不会动你?”

沉重的威压降下,苏倾河抱住那只扼住自己的手臂,挣扎着试图掰开,男人却纹丝不动。

晏五一手禁锢着少女,一手擒过她胡乱扑腾的右手,待看清掌心脂粉半褪的印记,倏然笑道:“果然是涅槃刺,你们一个个都没招使了吗?也不怕得不偿失。”

世有羲凰一族,可借凰火引神罚,名为“涅槃刺”,非九转纯阳血脉不得解。

他转回视线,冷声质问:“你何时去过羲凰陵?”

面具之下,男人眸光凛然,彻底卸下了温和谦逊的伪装,森沉低哑的嗓音令人脊骨生寒。换作旁人,早被这般威胁吓得魂不附体,可苏倾河却是个不用呼吸的活死人。

她瞪着眼:“有话不能好好说,凶什么凶。”

“还给我装傻?”四目相对,晏五语气漠然,眼中杀机尽显,“说,谁派你来的?”

细白的颈被掐出道道印痕,少女却依旧心不在焉,扬起眉梢挑衅道:“别白费力气了,管你涅槃不涅槃,本女侠刀枪不入,态度放尊重点,当心我师父锤爆你。”

晏五盯着她清澈如镜的眼睛,暂时按下疑窦,手上一松:“倒是个硬骨头。”

他指尖凝出一簇火焰,语气轻蔑:“涅槃刺发作时如烈火焚身,且一次更甚一次,自有你跪着爬去景星宫的时候。”

事关自己的小命,苏倾河总算凝了神,望着他阴沉的侧脸,又使劲擦了几下掌心,半信半疑问:“那我要找谁才能解这个涅槃刺啊?”

那天一招灭了厉鬼,还以为这东西是什么厉害的外挂,搞了半天居然是催命符吗?

晏五借着火光端详起周遭,半晌收了焰束,阴阳怪气道:“除了你那巾帼不让须眉的‘燕舞’师父,无人可解。”

苏倾河:“……”

问:单箭头的师徒,还有救吗?

地窖满是霉腐气息,两侧灯架锈迹斑斑,地上的血点呈现出明显的拖拽痕迹,一直延伸到深不见底的狭窄通道里。不远处还有一块歪斜的匾额,更确切的说,只是一块残腐的白木板,用朱笔赫然书写着“医”字。

晏五盯着暗道,语气森沉:“四纪之前,青洲柳氏医馆声名鹊起,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据暗线消息,柳氏被仇家灭了全族,悬案至今未破,经年冤魂化作厉鬼,遂为青洲邪祟之事因由。”

这消息,就连有“百事通”之名的白适、白通二兄弟也不曾得知。

苏倾河顾不上追问他的身份,心里发毛,哆嗦着往他身边凑:“这地窖也是柳家的?”

那她前日遇到的,不会也是柳家人的鬼魂吧?

晏五抬步往暗道走去:“青洲厉鬼皆从此地化出。”

离开躯壳,鬼魂很难在阳间存活,更不会变成厉鬼,除非有更可怕的东西在给它们提供力量。

苏倾河又惊又怕,却不敢一个人呆在原地,赶忙拖住他:“你知道还往厉鬼老巢里凑?”

晏五扫过她扯着自己衣角的手,反嘲道:“除妖人还怕妖魔鬼怪?”

苏倾河从不甘心在口头上落了下风:“我、我是怕你迷路了。”

晏五淡垂下眸。

黑暗并不妨碍他视物,身侧的少女个头瘦小,满是泥点的脸上带着七分畏惧三分殷勤。腰间荷包探不出异样,除了袖口露出的半截匕首,可以称得上利器的只有头上浮夸的大蝴蝶银簪。

他独来独往这些年,还是头一次被这样毫无威慑力的小姑娘冒犯到。

苏倾河察觉到他的目光,迅速捂住簪子,瞪眼道:“混蛋,你眼睛往哪看呢!”

袖沿下滑,露出纤细的手腕,小姑娘腮帮微微鼓起,一副护食模样。

晏五暗暗扯了扯唇,别过眼,漠然道:“待解决了青洲再来审你。”

不惧阴气,身中涅槃刺还能行动如常,绝不会是普通的凡间少女,差点被她这幅天真外表迷惑了去。

苏倾河不知其中深意,只无辜地眨了眨眼。

在迷宫般的地窖内不知绕了多久,二人停在一个巨大的铁笼前。笼子以精铁打造,周围贴着密密麻麻的符篆,地上的血痕也变得有规律起来,好似一个镇压大妖的阵法。

但笼子里,却是空的。

晏五上前勘探了一番,笃定道:“妖气。”

苏倾河心底发怵:“你不是说是柳家的厉鬼吗?”

仙门里面怎么又是鬼又是妖的,她只想起死回生,可不想舍生取义。

晏五盯着她身后悄无声息出现的巨大黑影,半真半假道:“我重伤在身,动不得内力,你可会什么本事?”

苏倾河没有发现身后异样,表情震惊:“你骗我的吧!”

“骗你何用?”晏五打定主意要探她底细,一抛一接着手中玉棋,“何况,苏姑娘闭气的本事可令在下好生羡慕。”

妖兽都到跟前了,还在装傻?就这般能演?

苏倾河喉头一哽,含怒瞪了他半晌:“我要是有事,我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晏五心下淡嗤,掌中玉棋随意碰撞,目光深沉。

《妖谱》记载,西荒有赤虺一族,原身如蛇,可化人形,是昔日邪神麾下重要辅佐。作为上古妖邪,赤虺一族早在三百年前便已覆亡,想不到青洲还有漏网之鱼。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与腥臭味,妖兽的长舌影影绰绰伸在外面,满是青黑的尸液。

干枯变形的尖牙悬在头顶,苏倾河又是气又是怕,最后哭丧着脸,委屈巴巴道:“求你了,咱们赶紧走吧……”

纤细的身子暴露在危机之中,好像一折就断,丝毫没有防御的意识。

晏五不自觉攥紧掌心玉棋:莫非,当真是他草木皆兵了?

血盆大口在身后缓缓张开。

见他一动不动,苏倾河正要转身,抬眼突然望见几粒棋子排成一线,急速朝面门打来,一看便含了十足的劲道。

“?!”

这速度根本不及闪避,苏倾河慌忙闭上眼,听着耳边短促的风声呼啸而过。

玉棋擦过鬓角,斜向身后砸去,一阵阵气浪翻滚而来,苏倾河身子腾空,紧接着被人拦腰带倒。下一瞬,背后传来一连串爆裂声,血液如浪潮乱涌,大地震了几震。

妖兽现出原形,赤红的蛇尾如闪电般扫来,晏五眼底流金,像提着一个物件般揽着苏倾河的腰,变换掠过几处位置才跪伏在地。面具遮不住濡血刀锋般冰冷的眼神,出手都是毫不掩饰的杀招。

玉棋碎成火雾,令人闻风丧胆的上古妖邪甚至连一声痛号都未及发出,便已被当场毙命。

这就是传说中灭生灵、焚万物的绝世心法——炎离赤火。

一番折腾下来,骨架仿佛被拆散重组,苏倾河挣扎着要起身,又被他重重按了下去。

许久,周遭终于静了下来。

晏五咳嗽不止,苏倾河赶忙从他身下爬出,揉了揉眼睛,发现地上竟多了一个十围巨洞。

她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收回视线:这坑差不多有几丈深,其下血肉模糊,黑雾缭绕——是妖气。

原来,那棋子并非要炸她,而是要炸这个突然出现的妖蛇。

他算是救了她,但她方才要是露出半点可疑,恐怕脑袋瓜已经和那片泥巴地一个下场了。

试探则一忍到底,出手则不留后患——这个人,比妖魔还要可怕。

苏倾河翻身坐起,看着地上溅落的血珠,吓了一跳:“你、你还好吧?”

重伤在身,他没有骗她。

晏五拭去血迹,随手取下一枚灵玉戒指丢去,声带像被铜片刮过:“冤魂可吸取妖气化作厉鬼,即刻用此玉重启阵法,封印其七寸。”

玉戒触感温热,不知是灵玉本身的温度,还是沾了他的体温。

苏倾河握着玉戒,纠结了片刻,从荷包里掏出装着跌打损伤药的纸包,往他怀里一塞,欲盖弥彰道:“喏,这东西太占地方了,你爱要不要。”

话毕鼓起勇气,跨过妖蛇碗口粗的身子,弯下腰,把戒指奋力往七寸的位置一点。

灵气散开,失效已久的阵法再次启动,刹那红光如血,苏倾河还没来得及撤出,便被阵中气流一下卷出几步远,阵中妖蛇则慢慢化作一具焦尸。

妖氛涤净,虚空中竟凝出一个半透明的九瓣莲花印记,给人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连未入轮回的一缕孤魂也感受到了安宁与平和。

——是神力。

这个阵法恐怕是昔年神女尚未陨落时留下的,却被柳氏医馆的人用来取妖血制药。

问题在于,她一个活死人,怎么可能轻易打开神女的阵法?

光芒散去,周遭陷入黑暗。苏倾河双肘撑地爬起身,忽听身后幽幽一句:“苏请客。”

苏倾河一个激灵。

面具男怎么知道她叫什么?不会真的暴露身份了吧?现在逃跑还是继续打马虎眼?而且,刚刚那两个诡异的音节又是什么情况?

无数问句在脑海里划过,落到嘴边却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个:“请客你个头!”

“苏世独立”的苏,“河倾月落”的倾河——这名字虽然拗口了点,但好歹有典故可循,到这人嘴里竟蹦出个傻气无比的外号。

晏五捏着纸包,继续慢条斯理道:“须臾灯火,顷刻烟花,真不吉利。”

和“梨园燕舞”比起来还差的远。

苏倾河瞳孔地震。

这外号买一赠一,不但要她破财还咒她短命?什么人啊!

水杏眼里藏不住心思,晏五不由轻笑出声。

声音和昨日那莫名其妙的嗤声一模一样,果然是这人一直在嘲讽她!

正恼火着,却见晏五缓缓走近,把药包原封不动搁回了她手里。

苏倾河垂眸,只见纸包上端端正正写着她的大名,还有一句——“保和丹三粒,悦来客栈三楼。”

“……”忘了这是药铺订单。

四下无人,此间静默得微妙又诡异。

沾血的玄衣紧紧贴着裙边,男人危险的吐息刺激得苏倾河寒毛孔直竖,偏偏被他逼到墙角,动弹不得:“你干嘛?”

晏五看着她脖颈上不深不浅的印痕,唇角弯起一个弧度:“可觉得疼?”

语调温凉莫辨,绝不是在关心她。

还未作答,他又是一句:“倒是我疏忽了。”

下一瞬,令人窒息的威压再次降下:“借神器缚魂的活死人,难怪这般难寻。”

身子被禁锢在原地,沉香缭绕,苏倾河连发抖都做不到,脑子里一团浆糊。

这家伙是故意让她去开启阵法的?半死不活还还算计她,失败的话,不怕坑死自己吗?身份被看穿,面具男不会是打算剖尸吧?

话说,她是靠神器才诈尸的吗?给她神器的人,是司马宴吗?

晏五似乎很乐于看到她自行脑补,讽笑道:“要么说出背后之人,放你入轮回井,要么便碾碎魂魄,本君慢慢查。”

换作旁人,听他换了自称,早已料得眼前之人的身份,可偏偏苏小郡主什么也不知道。

这般近的距离,他失血的脸庞好似一幅笔意冷淡的墨画,苏倾河呆呆道:“不瞒您说,我也挺好奇我背后之人是谁的,可以和您一起找吗?”

晏五眯了眯眼。

装傻充愣了一路,还想蒙混过关?

他重伤未愈,此番微服前来,是因前日夜晚感应到了神力波动,可惜那股气息消散得太快,无法确定下准确位置。恰逢青洲府闹了邪祟,便暂借除妖之名掩人耳目,暗中探查。

毕竟,神器在道盟手中,便可助他,在魔道手中,则可杀他。

这样一个身份成疑的小丫头,决不能留。

“当真不说?”

“我真不知道!”

“无妨。”晏五指尖染焰,凉薄笑问,“有遗言吗?”

看到他眼中赤|裸裸的杀机,苏倾河吓得脸色一绿,胡乱道:“没有别人唆使,这个涅槃刺是我自己弄来的!指望,指望靠它接近你!”

晏五把玩着焰束:“目的。”

“我接近你是因为……”苏倾河卡顿半晌,眼看火焰沿裙摆绕过一圈,缠上脚踝,豁出去道,“对你仰慕已久!”

“我对景公子仰慕多年,上辈子就盯上你了!您身份高贵,难得来一趟青洲,我不得己假扮除妖人混进洲府,只为了在您面前多露几面!您若已婚,我甘愿做小!您若未婚,我一定倒追到底!哪怕今生无缘,我来世都要为您结草衔环!”

似怕对方不信,苏倾河还硬挤出一个饱含深情的痴笑:“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啊。”

这一打岔,灼焰陡然消散。与此同时,晏五终于撑不住反噬,又是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咳嗽。

血腥盖过了沉香,苏倾河暗自松了口气。

不管他信没信,反正暂时是安全了。

她试探问:“你真不吃药?”

晏五许久才咽下腥气,视线从她故作关心的脸划到藏着匕首的衣袖,漾起一个冷凝的笑。

僵持之时,暗道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片刻后,一个素衣青年举着火折子进入,对晏五道:“外头那些孤魂野鬼已处理好了,上任青洲主还在牢里叫屈喊冤,紫极峰上一堆事等着你定夺,磨蹭什么呢?”

晏五已恢复了惯常的模样,微微侧目,直起身简短道:“彻查青洲新府和柳氏医馆旧案。”

而后指了指一点一点挪远的苏倾河:“找两个稳重的丫头,给她收拾干净些,直接送去景星宫,让明哲接应。”

素衣青年这才留意到角落里形容邋遢的少女,表情诧异:“这位是?”

晏五嗤道:“路边捡的。”

苏倾河一听他要拐骗自己,浑身绷紧:“我不去!”

晏五复转向她,脸色凉意沁人。

看着洞外黑压压的人群,苏倾河一阵瑟缩。

前狼后虎,明明是进来抱大腿的,怎么就成阶下囚了?

“要、要我跟你走可以。”她拿出最后的骨气,仗着神器在身,小心翼翼得寸进尺,“你必须把我当客人,不许苛待我,不然我就毁了你想要的东西。”

他要是发凶,她立刻跪下来。

晏五不作理会,缓缓又摘下一枚玉戒,连着一句话一并丢去:“本君给你三日考虑,三日后,若你肯说实话,景星宫不妨多添个闲人。”

苏倾河呆滞问:“不说实话呢?”

晏五轻笑:“那便来生结草衔环吧。”

“……”三日后,她还能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