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洲的二月依旧微寒,墙角尚能看到未融的雪堆,水中更是冷得刺骨。
这方镇宅湖池约有十来尺深,若是不会水,想上来颇有些麻烦。何况池水看似寻常,却是引自四大凶境之一的弱水,阴气极重,灭绝生息,仙门弟子都未必承受得住。
苏倾河绕着湖水观察了片刻,转头问面具男:“你先还是我先?”
对方装聋作哑,连头都不偏一下。
苏倾河眉心皱出了一个疙瘩,拔下大蝴蝶银簪,扬手扔到湖心,随后一脚踏上岸石,赌气似的跳了下去。
“噗通——”
涟漪一寸寸荡开,水面很快便恢复平静。
池边,白通黄豆粒大小的眼睛一寸寸瞪成铜铃:“哥,她怎么连个避水的步虚诀都不掐就下去了?”
白适也有些讶异,拦着他道:“先等等。”
没有法诀护身,若这小丫头只是水下功夫好,倒也无甚新奇,关键看她能在水底呆多久。
一炷香后,湖水依旧寂静。
白通有些担心,转向远处闭目养神的玄衣男子:“景公子,要不您……”
话未说完,身后突然响起“哗啦”一声。
水珠向四周洒开,除却离得最远的面具男,其他人都被淋了一身。再抬眼时,便见湿漉漉的小姑娘已游至岸边,一手撑着岸石,一手举着簪子,厚厚的袄子贴在身上,双颊因沾了冷水而呈绯红色,却仍得意洋洋道:“怎么样?”
她的优长,正是不为人知的活死人身份。不用呼吸,不惧阴气,单凭这点就足够唬人了。
众人目瞪口呆,白通还没缓过神,白适已先捏着测灵珠在池上缓缓查验过一遭——测灵珠毫无波动,说明她没有使用任何仙器,更不曾动用仙泽护体。仙门功法,最难修的便是锻体,阴水浸身还毫发无伤的,放眼整个十洲不过寥寥。
这个少女,或许当真与“那位”有什么渊源。
白适立刻吩咐道:“快领贵客去歇息。”
“贵客”出口,便是成了。
想到离小目标又近了一步,苏倾河嘴角狂乱上扬,偏过头正对上玄衣男子眼中的玩味。
视线交错,右掌心蓦地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痛。
傍晚。
苏倾河沐浴完毕,睡了一个惬意的午觉,慢慢悠悠换上衣裙才意识到少了什么。
诈尸后,她每回熟睡都会做噩梦,时常梦入一座比她的棺材板不知高级了多少倍的上古陵墓,岩浆滚沸,白骨堆积,熔岩中心的断崖上,更有一口硕大的青玉棺材,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但今天,她竟没有做噩梦。
苏倾河不由看向右掌心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一枚凤鸟形金色印记。
印记不甚分明,借着日光才能看清。羽翼舒展,优美流畅,隐隐带着孤傲睥睨之气——啧,居然有点好看。
苏倾河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面具男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莫非,这东西和他有关?
敲门声打断了思绪,丫鬟在屋外道:“苏姑娘,晚宴已经备好了。”
经过一番“大展身手”,白适最终决定将二人一并录用,这晚宴就是为了款待贵宾而设。
“我马上来!”苏倾河蘸了些脂粉掩去掌心印记,这才火急火燎冲出门。
朱栏烟深,花木环抱着小楼,一派雅致,丝毫不见闹鬼的迹象。
跟着丫鬟转过几道曲廊,苏倾河挂起甜笑,试探问:“你听说过道盟的‘那位’吗?”
好歹打听一下自己“师父”的背景,免得对不上台词。
丫鬟闻言,脚步倏地定住,直接冲她跪了下来:“奴婢身份低微,不配议论贵人。”
苏倾河一愣,赶忙扶她起来,顺带塞去几粒碎银,拍着她的脊背安慰:“别怕,我口风严实得很,你直说就是了。”
见对方依旧颤抖不止,苏倾河无奈道:“那你就说一下她的名字总行了吧?”
丫鬟又缓了好一会儿,见四下无人,终于吞吞吐吐道:“那位的名姓……奴婢不便直言,姑娘只需记得这个名号——”
她示意苏倾河附耳过来:“景星宫主离渊晏五。”
这几个字说得飞快又小声,好似冒犯了什么禁忌,一串音节从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滑出。
苏倾河一个半死不活的古代人,听觉本就不甚敏锐,脑袋顿时一片空白:“什么公主?梨园燕舞?”
丫鬟的表情好像遭了天谴似的,再不欲多言,直到把她领至厅堂,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苏倾河:“……”
看来,她蹭的这个热度,不是一般的危险啊。
席间早已排了座次,白适白通俩兄弟坐在东侧,苏倾河跟着面具男在西侧落座,不忘冲临时搭档递去一个友好的营业微笑。
她是混进来刷脸的,可不会除妖捉鬼,全都指望面具男打头阵了。
对方置若罔闻,连个正眼都没给她。苏倾河也并不在意,自顾自拈了一块可口诱人的糕点入口,微微蹙眉。
活死人的五感本就微弱,也不知是不是死前喝了太多苦药的缘故,如今她只能尝得出苦味,其他吃啥都是一个味道,看着眼馋,入了口偏又扫兴。
为了不辜负美食,一定要起死回生!
虚辞一轮,白适捧着酒盏起身,忧心道:“这洲府去岁建成,年关上才遣人进来打点,却不想闹了邪祟,夜半时分经常传来哭嚎之声,鬼影扰人,不少家仆也死于非命,劳烦景公子和苏姑娘相助。”
面具男与他碰杯,问:“可知此地之前是谁家居所?”
“传闻是座废弃许久的医馆。”
“主人姓甚名谁?可有在世的后人?”
“似乎是柳,后人下落不明。”
面具男思量片刻,换了话题:“除却鬼怪,洲府近日可还有其他神异之事?”
白适愣了愣,摇头道:“不曾。”
面具男眸色转深,不再多言。
白适又转向苏倾河,压低声音问:“苏姑娘当真师从……离渊晏五?”
心一下子悬起来,苏倾河把筷子一丢,虚张声势道:“燕舞师父飒爽英姿,巾帼不让须眉,你们最好不要背后议论!”
白适微滞,看她的眼神多了一抹迟疑,身侧突然传来“啪”的一声。
“抱歉,手滑。”面具男淡淡道。
看着地上水晶酒杯的碎片,白适痛心无比,却又不好对贵客发作,只能对丫鬟呵斥道:“愣着干嘛?快换了杯盏,给贵客重新满上!”
他按下情绪,转头继续问:“苏姑娘的师父是女子?”
苏倾河还在研究那杯子究竟是摔碎的还是捏爆的,随口敷衍道:“梨园不就是唱戏的地方,听说燕舞师父是从女人堆里混出来的,而且她不是公主吗,哪有男子当公主的?”
话音刚落,周遭气压便低了几分。紧接着,又是清脆的一声:“啪!”
……又手滑?
面具男扫过砖地上两种颜色的碎片,抬眸假笑:“好一个莺歌燕舞的梨园。”
白适气得肚皮发抖,勉强接道:“苏姑娘和景公子真是……幽默。”
承嬗离合,临渊履冰,是为离渊。
景星宫为五城之一,乃清源四十七年离渊晏氏所立,有羲凰心法传承,亦是当今道盟之首,景星宫主离渊晏五便是威震八方的道盟世君,任谁也不敢拿这个开玩笑。
白通捅捅白适,小声道:“哥,他俩真的靠谱吗?”
一个口出狂言,一个连杯子都拿不稳,当真能除妖?
“要不咱们还是报给上面吧。”
白适笑容抽搐。
不是他不想走正途,道盟铁律如山,他若刚上任便闹出累累命案,上面多半要派人彻查青洲。一旦景星宫的人接入,顺带把自己这些年经营的那些小金库一起捅出来,怕是得扒掉一层皮。
这一男一女,凭测灵珠都测不出功底,要么是修为深不可测,要么是……毫无修为。
白适打死不肯相信后一种可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一咬牙,示意丫鬟从小金库里取来两只瓷瓶,叮嘱道:“这秘传灵药是十洲千金难求的宝贝,有瞬间提升功力之用,希望能助二位一臂之力,待除尽邪祟,更有其他谢礼。”
面具男从容接过,转着灵力充沛的瓷瓶道:“白洲主下车伊始,倒有不少私藏。”
白适只想尽快镇压下府上命案,讪笑:“都是些亲友赠礼罢了。”
废弃医馆和秘传灵药,苏倾河总觉得心里发毛,见面具男接了,便也跟着取来,一并放到了塞药的纸包里。
除妖探案是活人的事,她还是想办法保住这半条命要紧。
白适兄弟离开后,苏倾河拿着洲府地图,冲面具男挤出一个殷勤的笑,抛出一连串问题:“景公子器宇不凡,见多识广,肯定知道不少事,白洲主兄弟二人号称‘百事通’是真的吗?”
“要是不清楚的话,那你知道道盟有什么厉害的功法吗?比如起死回生那种。”
“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有没有遇到过姓司马的人呀?”
“或者先办正事,咱俩要不分个工?”
“……你不会对上女子就成了哑巴吧?”
从长廊走到院中,对方一言不发,始终把她当空气。
作为死后三百年诈尸的活死人,苏倾河无亲无友,孑然一身,最讨厌的就是被忽略存在感。她杏眼一瞪,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赌气往反方向走。
青洲府与凡间宅院构造相似,苏倾河在高楼回廊间瞎转了许久,却什么也没打听到。天色渐暗,洲府里外的仙凡纷纷回屋,在门窗上贴紧辟邪符,生怕遇上厉鬼。
月色清冷,风吹树叶哗啦作响,忆起前日夜晚的撞鬼经历,苏倾河再不敢胡乱溜达,只想赶紧回客房苟着。
路过小花园时,恰好看到面具男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不急不缓划线,淡金色的光晕沿着小径缓缓扩散开来。
布阵捉鬼,看样子的确有几分真本事。
苏倾河呆望了一会儿便觉得没意思,提着裙子溜走了。
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苏倾河看着不远处忙活的面具男,陷入沉默。
鬼打墙了?
她果断面无表情转了个身。
又过了片刻,路痴本痴打南边回来了。
事不过三,顶着对方冷漠的视线,苏倾河飞快道:“我是想回客房,才没有故意接近你!”
面具男不疾不徐画毕最后一个符篆,丢开树枝:“客房在西府。”
“我知道啊。”
“此处是东。”
“……”
苏小郡主自小天赋异禀,学什么都一点即通,偏偏有个打死不肯承认的毛病——不认路。
“看什么看,我晚上吃撑了,想多逛几圈吐纳一会儿天地灵气再回去不行吗!”
男子轻嗤,不再作声。
既然绕也绕不回去,苏倾河踌躇片刻,干脆留在了满身辟邪灵玉的面具男身侧,试探往他跟前挪了挪,见他没吱声,又挪了挪。
杏眼不规矩地自下而上打量,最后凝眸端详起那对碧玉耳坠。
玉身细长,纹理细腻,虽然没有日色衬托,却依旧宝光流转。近距离感受,温和的灵力如涓涓细流般舒展开来。
碧玉仿佛对她有一种特殊的引力,苏倾河心神微动,忍不住在他身后悄悄抬起手,指尖即将触到那玉石之时,陡然正对上两道粲然又冷戾的目光。
苏倾河瞬间站直身子,假装好奇问:“这是除妖阵吗?”
对方不答,重新转过身,指尖缓缓掐诀。
人影模糊在夜色里,距离近了,他身上的沉香气味也更像司马宴了。
苏倾河呆了一瞬,刚想问出口,四周陡然暗了下来。
亭台楼阁的影子消失不见,袅袅笑声隔着青烟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个已死之人,一个将死之人,夜半不归,是赶着携手上黄泉路吗?”
惊叫压在嗓子眼,苏倾河慌忙往面具男身后一缩。
男子口中吟诀,翻手划出一缕剑锋般的焰影,灼火滚烫,眼神却极冷。
阵法瞬间启动,金芒以摧枯拉朽之势刺向前方烟雾聚集处,只听“轰”的一声,眼前障雾破开,一团猩红的虚影重重摔在地上,厉鬼哀嚎不止。
苏倾河顶着滚滚热浪抬头,有点发懵。
这么快就完成任务了?
面具男负手上前,长发乱扬,衣袍翻舞:“名姓,生卒年。”
金光收拢,被炎火绑缚着的厉鬼现出原形,用青洲本地口音,醉醺醺道:“俺叫柳肃,生于长庚四十二年六月初九,死于长庚八十九年正月十五。”
“死因。”
“唉,兔死狗烹啊。”
面具男从怀中取出白适给的玉瓶,把药液倒洒在地上,语调温凉:“可识得此药?”
厉鬼静了片刻,抬起血肉模糊的脸:“可不,药方还是俺们弟兄几个做的哩!用那妖蛇的血,一滴就够……”
千金难求的灵药瞬间全无,苏倾河看得一愣一愣,听厉鬼这般说,立刻把灵药摔在地上,头皮发麻。
这药果然有问题!
面具男又问:“制药有何目的?”
“贵人好像说是要……”厉鬼思索半晌,慢悠悠道,“重建玉京。”
面具男闻言,唇边漾起疏离带讽的冷笑,挥手撤去法阵,厉鬼顷刻化作飞灰。
苏倾河悄悄吞了口唾沫。
她好像听到了大阴谋。
苏小郡主活着的时候,统领十洲的并不是道盟,而是建立玉京十二楼的神女棠川及其弟子。
神女陨落已久,重建玉京,那不就等于谋反?
……仙门的水,好深。
面具男从怀中摸出几粒玉棋把玩,掐诀幻出一线金光,顺着指引的方向径直往花园深处去了。
夜已深,苏倾河不敢单独行动,赶紧厚着脸皮跟上他。
山石背后,别有洞天,二人不知何时已出了洲府,到了后山。高树藤蔓粗壮,草木生得肆意,定是平日人迹罕至之地。
衣摆摩挲枝叶,发出“莎莎”的声音。面具男的步子迈得很大,苏倾河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那个,你不是江湖散修吧?”
这种收放自如的阵法,肯定不是门外汉能自己琢磨出来的。
见他装哑巴,苏倾河掐着下巴,眉头微蹙:“可我记得旁人说道盟弟子除了医修,剑不离身——你的剑是隐形的?”
面具男额角青筋一跳,似是忍无可忍:“不识得路,小道消息倒知道不少。”
苏倾河自知戳到他的痛处,眼睛弯成了月牙:“认不认路表面上看不出来,有没有佩剑一眼便知。”
敢讽刺本郡主?来啊,互相伤害啊。
“……”好得很。
苏倾河立刻乘胜追击:“出门在外还戴个面具,你不会是被师门通缉了吧?刚刚你炸火花的那招其实我也会的,要不我们交流一下心得?对了,白天你都没有下水,不会是怕水吧?”
清亮的嗓音在静夜里尤其聒噪,面具男一时分神,波荡起尚未痊愈的内伤,重重咳嗽起来。
金光陡然灭了,周围只剩下冷白黯淡的月色。
血珠溅落,苏倾河担心污了衣裙,赶忙连连后退,冷不防踩上泥地湿泞处,脚底打滑,一个趔趄从斜坡滚下,重重撞在一块石板上。
“嘶,好痛……”饶是感官迟钝,这一撞也让她晕乎乎起来。
苏倾河揉着脑袋爬起,却见石板上青苔未遮盖处隐约露出复杂的纹样。面具男也留意到了异常,移步而来。
两人同时伸手,肌肤相触的一瞬,苏倾河猛地一缩。
对上男子幽暗异常的眼神,她慌忙把手掩在袖底,暗暗咬紧牙关:“看什么看,没见过冰肌玉骨的姑娘家吗?”
活死人体温冰凉,若是他怀疑就糟了。
面具男复盯了她片刻才偏过头,一手拂开杂草,一手捏着玉棋,沿纹理缓缓移动。
圆润的玉棋划过石板,好似刀子切开豆腐般容易。棋子停下,地面蓦地抖动起来,以石板为中心裂开一条接着一条道蛛网般的大口子。
坠入黑暗之前,苏倾河惊呼一声,果断拖住了面具男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