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司姚一愣,

眼睛霎时酸胀起来,她侧头看着洛离,没由来的想要相信这个师妹。

或许也可以说,她需要相信这个师妹。

多少年了,她将此事闷在心里,从无人可以倾诉恳谈,她怪着自己,责罚自己,仿佛只有她过得越苦才越能赎罪。

她可以让此事永久封存,但她不愿,她不想因己之过让别人蒙冤一世。

二人相对无言,洛离也不催促,只是这样静静陪着她,等着她。

半晌,司姚再度开口,声音已由清媚变为低哑。

“他…名唤朱厌。”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还未曾化形,便常见他和一只白猫漫山遍野地跑,打闹,嬉笑。对了,他那时也没化形,是一只白首赤足的猴子。”

“猴子嘛,生来就喜欢桃子,他三天两头的往桃林里钻,东瞅瞅西看看,但也不贪心,拿够自己吃的便走。偶尔吃撑了,他就睡在桃林里。”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我。”

“说也奇怪,我身边有树爷爷给我设的结界,可他就是盯上了我。”

“我当时吓得瑟瑟发抖,以为他一定会吃了我,可是他绕着我仔细打量了一番,又加固了树爷爷的结界,只说等我长大些再来吃我。”

“后来他离开了很久,再回来时,他已经成了昆仑的弟子。而我积攒的灵力已足够化形,只待他一开结界,我便登时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我修为没有他高,以为他一定会吃了我,可他仿佛没有认出我,只问我见到他的桃子了吗?”

“我骗他说被我吃了,他很生气,扭着我便往昆仑送,说他囤了多年的灵桃绝不可就这样被别人囫囵吃了,定要让我想法子把修为还他。”

“这法子,一想就是三年。后来我始终没有修为还他,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还求着掌门将我收下,让我好好修行,以后再还他修为。”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我们在昆仑山相安无事,直到那一天,师父令我们下山,主持白氏擢选。”

“那一晚也是怨灵作祟,我与他急忙带人追过去,可山顶怨气甚重,白氏众多弟子的剑皆被困着飞不上去,只剩我们二人。”

“然而我们没能封印怨灵,下山时,还发现所有随行的修士都化为了尸水,连一片完整的能入殓的骨骸都没有。”

“等等。”

洛离安静听了许久,到此处却突然有些意外。

此前白泽曾说,当晚他暗中跟着,见到追至山顶的只司姚一人,为何司姚却说…他们二人?

“师姐,当晚你和朱厌师兄一直在一起吗?”

司姚蓦地一震,淡粉色的瞳仁不自然收缩,了了自揶道:“连你都发现了…师父又怎会没有发现呢?”

“那晚我与他一直在一起,我们追至山顶,我不留神被怨灵附了身,他为了救我…现出了他的妖身。”

洛离微紧的眉头舒了舒,忽然明白了白泽为何在此事上扯谎。

那日在武试擢选台上,他一直盯着司姚的鞭子,想来那时他便已猜到了这其中因果。

他不说,是为了全所有人的颜面。

看来这位朱厌师兄,还不是什么普通妖族呢。

洛离清了清音,复作懵懂状问:“那后来呢?我相信白府那些弟子定不是师姐你们所杀,无冤无仇,即便朱厌师兄是妖,白府也不能就这么认定是他吧?至少师姐你是他的证人啊!”

司姚瞧着年轻无知的师妹,突然动容,心生羡慕。

曾几何时她的心也那般纯净,可那晚以后,她便是这世上最让人不齿的罪人。

“整个山上,只有我和他活着,白府一夜死了百余人的事惊动了各仙门世家,昆仑必须要给个说法。至于真凶究竟是谁,那时已经不重要了。”

洛离从未见过神色如此暗淡的司姚,从前只觉得她明媚端方,虽然有时古板严肃,但和她在一起总是很心安。

她从未想过,原来这样让人信任的司姚,竟是被这样的经历折磨得成长起来的。

原来每个人的成长,都是血和泪垒着苦涩推动来的。

从前她只觉得自己苦,仿佛全天下所有人都欠她的,可是现在看来…世人皆苦,错的是这天道。

洛离心底沉郁,但仍撑起一丝笑意,握住司姚冰冷的手指,浅浅安慰道:“师姐,这不怪你。既然他露了真身,必不能再为昆仑所容。他选择自己站出来承担所有责任,是他的选择,但更多的,也是昆仑的选择。”

司姚未动,长眸轻轻敛起,鼻头一酸,倏然罕见地落下一滴泪来。

“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妖,却从未向昆仑禀明。对昆仑而言,难道我不是违规的弟子吗?师父为什么保我不保他?就因为他露了真身吗?可他是为了救我,若必须要牺牲一个弟子将此事揭过,除名的应该是我不是他!我这样又算什么呢,偷了他的人生吗?”

洛离叹气,女子之间天然的共情之力让她亦忍不住胸闷心悸了起来。

有时离开的人未必是最痛苦的,留下的更未必快乐。可说到底当时的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选择的权力。

卑微的人,没有话语权,一旦被架在不该存在的位置上,便只能任人宰割。

司姚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

细细想来司姚所说的话,虽然未有只字片语涉及情爱,却是字字句句都能感受到猴妖对桃精的守护。

或许,朱厌是心甘情愿的。

“师姐,当初是他带你入了昆仑,你作为昆仑弟子向师门禀报内情,这…虽然于情相悖,但却于理甚合。”

司姚忽然停了鼻酸,一侧头看向她,满脸都写着震惊。

“我何曾将他是妖一事报给了师门?此事绝非我所报!”

洛离亦觉惊讶,白泽与昆仑是从无往来的,他断然不会去昆仑多嘴,如今司姚也说不是她,那…

“不是师姐?当晚在场的人除了你们全都死了,是谁有这样的修为能跟着你们一路御剑到山顶?不对…这样的人白府不多,但全世家来看也不少。可悄无声息跟着你们,见了怨灵也不出手,还暗中将朱厌师兄是妖一事抖出来,让世人皆以为朱厌师兄便是白府一案的糊涂凶手。但是他图什么呢?除非…”

洛离与司姚登时心神相通,双双站了起来,异口同声热道:“此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

翌日。

洛离惦着昨日与师姐所议,很早便起了,虽然上次擢选的旧案时日已久,但她心里仍有了一丝线索。

百余名弟子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化为了尸水,必不是人力可为,或许此前武试擢选时捉的那两只狐妖,可以给她合理的解释。

只不过刚出了院门,听见几个仆从背着她议论起百里氏先祖,她有些不忍,便先拐道去了白泽屋里。

时辰尚早,冬日的天还未全亮,院子里穿堂风冷得很,上夜的小厮们早不知躲哪酣睡去了。

白泽的屋门敞着,屋里桌上还点着烛火,看来他是一夜未睡。

洛离叹了叹气,抬手轻轻敲门。

“白泽神君,是我。”

万籁寂寥,只有一丝风声。

短暂的寂静后,屋内传来了一个沙哑又沉郁的男声:

“我没睡,你进来吧。”

洛离推门而入,

白泽散着一头朱发,怀里抱着酒坛,愣愣坐在地上,一旁放了两只酒杯。

想来,昨夜许是百里归卿在陪他。

看来他倒也不是全无心肠的人。

白泽疲惫地抬了抬眼,随便胡乱一指,道:“我们两个大男人喝醉酒,屋子乱得很,你别嫌弃,坐吧。”

洛离挪眼扫了一圈,除了空堆着的几个酒坛,倒也无甚散乱,像是收整过。

抬步到他身旁将他扶起坐在椅子上,淡淡道了句:“地上凉。”

白泽蓦地抬起头,一双圆眼红得让人心疼,只看了她片刻,便放声大哭起来:

“他没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知道这是为他好,可是我现在好后悔送他转世,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是我第一个主人呜呜呜呜呜呜…”

洛离眉头骤紧,心头没由来的抽了一抽,鼻子也有些酸,当年风清鸾离开她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剜心噬骨的难受。

白明轩对他而言,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千年来的羁绊一朝消散,谁都不会好受。

洛离轻轻拍了拍他,安慰道:“我知道,人的寿命于你而言并不算长,那些与他一同长大的日子,定是你最快乐无忧的时光。”

“其实那天发生的事我不认为你有错。白明里的母亲枉死,若是他父亲肯及时查清真相并惩处凶手,两个儿子也不至于双双殒命。你不过是想在离开后也能保护他,尽一些主仆情谊罢了,况且你已经陪了他千年时光,无论是怎样的恩怨纠葛,这样自苦赔罪,也已足够了。”

白泽神情落寞,哽咽着看向她,仿佛看见了救命的稻草。

他和白明轩的过往已在心里困了千年,他一贯在人前保持着快乐、大方的性子,但那些只是因为他渴望陪伴,渴望亲人,渴望朋友。

这么多年,他尽力对得起每一个人,除了洛离。

可没想到这种时候,她还愿意来看看自己。

这姑娘嘴上说着三界最狠的话,心底却总是保留着一丝柔软,和千年前一模一样。

白泽只觉鼻子又酸了起来,他不该为一己之私害她与百里归卿结成双生契的,他应该选择信任她,和她做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朱厌:我的水蜜桃(?ì _ í?)超大灵力的灵桃呢

司姚:已吃。

朱厌:桃没了?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