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深处。
低矮的草甸跃出一只青蛙,穿透迷障的雾气,踩压扎脚的杂草,跳过污浊的水坑,自由徜徉。
殊不知自己已被三双眼睛盯上。
青蛙刚落在草丛,一只粗糙的小手疾速伸来。白苍苍飞扑而出,与青蛙错身而过。
伴着一声嘲讽的蛙鸣,它矫捷踩在她脑门儿,任她摔个狗吃屎,溅起一身泥巴。
飞跃之际,一双白皙细嫩的玉手从斜刺里探来,沿着运动轨迹精准逮住青蛙,两指掐喉。
“这么会蹦,肯定好吃。”
沈丈三陷入漆黑的污泥,挽起的裤脚沾满黑点子。
他垂眸看向白苍苍,扬了扬眉毛。
“论起抓青蛙,还是得看小爷!”
白苍苍翻个白眼,伸出满是污泥的手,“陷进去了,拉我一把。”
他没多想,伸出另一只手。
双手交握的瞬间,她咧嘴一笑,用力一扯,把他拽了下去,在泥泞打个滚儿,好似刚出炉的泥塑。
他失声惊呼,“我们的晚饭!”
青蛙飞跃而起,借机逃跑。
两人齐声喊,“鸣哥——”
沼泽闪过黑影,从一根枯木落到另一片浮叶。
一只满是茧子的大手罩向青蛙,指尖就要触到翠绿的皮肤,迅速缩了回去。
唐与鸣委屈巴巴道歉,“我真的做不到!”
这个杀手明明超强却过分洁癖。
一个时辰后,她们拿下十三只战利品。
白苍苍负责引诱拦截,沈丈三负责捕捉拿获,唐与鸣负责摇旗呐喊。
白苍苍晃了晃网里的青蛙,不解道,“这玩意儿真能吃?不会中毒吧。”
在泸州,乞丐啃树皮都不会吃这玩意儿。
“放心,小爷吃它长大的。”
沈丈三无视青蛙的惨鸣,果断拔掉翠绿的脑袋,娴熟剥开皮肤。
青蛙不叫了,四肢仍在抽搐,想要逃离沈丈三的魔爪。
“怎么死了还能动弹。”
唐与鸣不忍扭开脸,“天呐,你还是......”
沈丈三道,“你要是说小爷不是人,你等会别吃!”
唐与鸣立即抿紧嘴唇。
唐与鸣废了好大劲儿生火,架起铁锅,拿着红油块,不知所措。
“红油放几块来着?先加水还是先放油......”
他求救望向沈丈三。
沈丈三让白苍苍处理青蛙,轻轻踢开唐与鸣,从他手里接过铁锅,摇了摇,熟练热锅。
唐与鸣蹲在旁边,眼巴巴看着,“三少爷真厉害!”
沈丈三笑着叹了口气,“真不知谁才是养尊处优的少爷。”
锅底热了,趁着白烟,丢进两块红油,快速翻炒。
麻辣味立时有了,随之而来的是呛人的油烟。
沈丈三转开脸庞不住咳嗽,双手炒锅没停。
“这玩意儿真好吃?”
江南人不吃红油块,他来巴蜀这么久,也没尝过。
“好吃!”
唐与鸣双手托脸,眼珠子亮晶晶,都舍不得挪开。
“我最喜欢了,我学会一门功法,爹才准我吃一顿。”
白苍苍拎着半透明的蛙肉,走了过来。
“火锅可是穷人的大餐。”
“夏季天热,其他食物都馊了,浸在红油的饭菜能管几天。人家不吃辣椒,狗也不吃,便宜乞丐,就是吃多了屁股遭罪。”
“冬天,锅底馊了也没事,熬成滚烫的辣椒水,把手伸进去,冻疮又酸又麻又胀又爽。”
说完,她伸出骨节通红的小手,就向锅里摸去。
“脏!”
唐与鸣伸手就要拍开,大小手的对比之下,他急忙放缓力气,用食指轻轻推开她的手。
“等会给你冻疮的膏药。”
不过多时,火锅烧好,食材料理完成,米饭煮好。
一切准备就绪,开饭!
沈丈三舀了一勺红汤,倒入米饭,夹起一簇,刚送进嘴,立刻推了出来,忍不住吐舌。
“烫!烫!”
两人瞧他这怪样,大笑出声。
待汤饭凉了些,沈丈三尝试吃点,入口先是麻,舌尖有些辣,微痛的同时有种难以描述的爽快。
他又吃几口,紧接着埋脸大啃,额头和脖子全红了,满脸酣畅。
“小爷怎么现在才发现火锅,十八年白活了!”
白苍苍和唐与鸣对视一眼,窃窃笑出声。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醒沈丈三。
一人一筷,火锅很快见底。
深重的寒意消了大半。
白苍苍道:“快到应天了吗?我感到副教主之位在呼唤我。”
沈丈三摇头,“早着呢。”
唐与鸣放下筷子,翻开地图。
“过了沼泽就进入湖广地区,算江南水乡吧,三少爷,江南水乡什么样?”
沈丈三怀念眯起眼睛。
“什么样?我也快忘了,十年没回去。”
他又去舀汤,红油表层结膜,不少蘑菇被挤到边缘,还没烫熟。
他把蘑菇拨到中央,看见油面倒影的自己拧紧眉心。
他长长吸口气,咧嘴扬眉。
“江南水乡啊,那可是个好地方,河湖纵横交错,出门不坐马车,多行舟船。”
“坐船出门?”
白苍苍和唐与鸣同时睁大眼睛。
“那是!”
沈丈三重拍大腿,比划双手。
“我跟你们讲,鲈鱼鳜鱼银鱼红鱼,吃都吃不完。一大早出门,手里是捕不完的鱼,耳边是吴侬软语的情歌,对船是调情抛媚眼的妹妹。”
两人眼神发亮,露出期待的神情。
沈丈三索性放下碗,兴致勃勃说起来。
“小时候,天还没亮我娘就催我起床,行船去太湖。鱼刚捞起来,马上下锅,新鲜得很。”
“我娘的乡歌好听极了,船上的人听着不肯走,把太湖堵得结结实实,连南洋人都跟着哼!”
唐与鸣惊奇道,“我还以为三少爷和家人关系不好,既然如此,你怎么一个人在蜀地?”
沈丈三脸上的笑意散了,只剩紧拧的眉头。
“我娘死后,发生许多事情。”
白苍苍拍拍唐与鸣的肩膀,附耳低声道,
“就是那啥呀,说书经常出现的桥段,受宠的小妾死了,大娘生怕二房抢走家产,赶走小妾儿子。那个死掉的傻逼少爷,不就怕三少爷回去继承家产。”
唐与鸣恍然点头,“原来如此,小白知道得好多。”
“这就叫江湖经验!”
白苍苍骄傲抬抬下巴。
“以前破庙有个小少爷,也是娘死了,被大夫人踢出家门。”
“后来呢?接回家了?”
“他被吃了。”
“什么?”
转折太大,唐与鸣反应不过来,震惊大叫。
“怎么被吃了!”
白苍苍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恐怖的话。
“那年冬天粮荒,有钱人家的小少爷细皮嫩肉,味道最好。”
“你怎么知道?你也......”
白苍苍庆幸叹气。
“我和他在一个锅,幸好我皮糙肉厚,落在后边。灾民们吃饱了,过了一夜,白莲教的赈灾粮下来,我还趁乱吸了口汤。”
“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些!”
沈丈三敲碗,打住两人的话。
“我娘也不是小妾!是我爹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和大哥是亲兄弟!”
两人惊讶,“亲兄弟?那傻逼少爷还下得去手?你为什么被赶来蜀地?”
顷刻之间,沈丈三脑海浮现出太湖的景象,好像又回到十年前的冬天。
一如往日,他和阿娘去太湖游船捕鱼。
昏沉的天色,乡歌扭曲成惨叫,游船倾覆,死鱼一只只浮上来。
他抓住浮木,眼睁睁看着阿娘沉下去,厨子沉下去,下人沉下去。
任他再怎么喊,也看不见他们。
水面重归平静。
只有他活下来。
沈丈三灌了口红油汤,辣意直入心脏,又烫又麻。
“一次意外,我娘死了。”
两人不解,“你娘死了,你爹不该更怜爱你?”
沈丈三嚼着御田胭脂米,又黏又烂,满嘴苦味,平静说道,
“张天师说我是天煞孤星,我爹信了。”
“龙虎山那位?”
沈丈三轻轻点头。
龙虎山天师府,天下道庭,尤其是张天师一脉,卦象一出,步步皆准。听说每朝皇帝也经常找历任张天师占卜国家大事。
“张天师都那么说,应没有错。”
白苍苍拍拍胸脯,松了口气。
“幸好我不是三少爷的亲戚,就算跟着你,也不会被煞到。”
“喂!”
不知是安慰还是没礼貌,沈丈三差点气笑。
唐与鸣比手指头。
“沈,白,唐,八杆子打不着,幸好幸好。”
沈丈三真笑了,一口灌掉红汤。
辣意流进肠胃,烫化凝滞多年的寒意,暖洋洋的。
他揉揉眼睛,辣意呛得流了几滴泪。
“这鬼地方看不出时辰,有些困,该歇息了。”
唐与鸣铺被子,一个小号,一个中号,一个特大号。
“沼泽瘴气重,睡觉要闭紧嘴巴。小白,你可别流口水,小心蚊虫跑进嘴里。”
白苍苍硬要回嘴,“补充蛋白质,就当夜宵。”
唐与鸣立起一身鸡皮疙瘩,“住嘴!”
白苍苍笑道,“这儿阴气重,不知死过多少人,三少爷不要做噩梦哦。”
沈丈三又气又好笑,“你以为我是小孩?这话对你自己说!”
话虽这么说,沈丈三还是做噩梦了。
梦里,他又回到十年前,回到阿娘死掉的那个冬天。
吴侬软语的乡歌,一声声扭曲。
尖利凄惨的求救,一道道刺来。
摧山搅海的波浪,一排排压下。
舟船倾覆的场景,一遍遍重现。
那天的太湖,只有他被留下。
不是“幸好你还活着。”
而是“为什么只有你活着?”
阿爹的质问挥之不去。
他甚至记得阿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眉头紧拧,悲伤填满酒窝,眼神在痛苦和痛恨之间徘徊。
“这孩子是天煞孤星。”
张天师的一句话,阿爹的眼神彻底陷入痛恨。
他被赶来偏僻的蜀地。
姥姥每日指责他是天煞孤星,克死阿娘。
他建起的每一个祭奠堆,都被踢掉。
“你没资格烧纸给她。”
“要不是你,我女儿也不会死。”
“我女儿怎么生出这么个孽种!你是哪儿的野鬼!”
......
沈丈三默默接受所有的责骂,做一个好孩子,耐心等待,等待阿爹接他回去的那天。
“爹什么时候来接我?”
“你能不能带我回江南?我想回去找阿爹。”
“老头子死了?连个信都不回。”
......
再深的执念,过了十年也淡了。当蜀地的记忆比江南还多,沈丈三死心了。
“太湖不就鱼多点吗?雇条快船,三天就能运来蜀地。”
“什么吴侬软语的乡歌,俗透了,哪比得上辣妹子的山歌。”
“江南有什么好的,都是鱼腥味,人都要被熏成咸鱼,小爷才不回去。奔丧才会回去几天,好多分点老头子的遗产。”
十年过后,他接到阿爹的信,让他回应天继承沈家。
一开始,沈丈三确实挺开心,他以为阿爹终于想通了。
大哥的信紧跟而来,天煞孤星四个字如同阴云覆上心头。
十年了!那四个字还是没过去!
他回去,会克死家人。
沈丈三本不想理会,当大哥真的死在他面前,又不得不信。
一瞬之间,他好像又回到那年冬天的太湖。
太湖渐渐变黑,水越涨越高,变成蜀地的沼泽。
污泥涨上来,淹没大腿,漫过胸膛。
【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六亲无缘】......
众人的咒骂,如同铺天盖地的污泥。
“不要——不是——我不是!”
沈丈三尖叫惊醒。
浓重的瘴云泻入视野,哀苦的蛙鸣透入耳朵,烦躁的水声刺入脑海。
噩梦?
沈丈三转头看向流了一脸哈喇子的白苍苍,啧声道,“乌鸦嘴!”
他气得踢了一脚,又给她掖好被子。
忽然间,腹部涌上难以名状的剧痛。
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他猛然想起那两人的窃笑,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迅速抓件衣裳,飞步扑向附近的草丛。
红油好吃是好吃,就是太伤屁股。
以后要悠着点儿。
他打个哆嗦,刚想缩回被窝,就听到略带口音的女声。
“哟,拉完了?”
谁?!
沈丈三当即清醒,循声望去。
异国面貌的女子,肤色略深,着一袭紧身衣裙,完全现出腹部的凸起,至少怀胎三月。
这么冷的天儿,裙袍从大腿处分开,小麦色的肌肤盘着紫蛇的纹身。
沈丈三回想大哥的话,努力拼凑这人的名字。
“陈,菀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