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噩梦(一)

沼泽深处。

低矮的草甸跃出一只青蛙,穿透迷障的雾气,踩压扎脚的杂草,跳过污浊的水坑,自由徜徉。

殊不知自己已被三双眼睛盯上。

青蛙刚落在草丛,一只粗糙的小手疾速伸来。白苍苍飞扑而出,与青蛙错身而过。

伴着一声嘲讽的蛙鸣,它矫捷踩在她脑门儿,任她摔个狗吃屎,溅起一身泥巴。

飞跃之际,一双白皙细嫩的玉手从斜刺里探来,沿着运动轨迹精准逮住青蛙,两指掐喉。

“这么会蹦,肯定好吃。”

沈丈三陷入漆黑的污泥,挽起的裤脚沾满黑点子。

他垂眸看向白苍苍,扬了扬眉毛。

“论起抓青蛙,还是得看小爷!”

白苍苍翻个白眼,伸出满是污泥的手,“陷进去了,拉我一把。”

他没多想,伸出另一只手。

双手交握的瞬间,她咧嘴一笑,用力一扯,把他拽了下去,在泥泞打个滚儿,好似刚出炉的泥塑。

他失声惊呼,“我们的晚饭!”

青蛙飞跃而起,借机逃跑。

两人齐声喊,“鸣哥——”

沼泽闪过黑影,从一根枯木落到另一片浮叶。

一只满是茧子的大手罩向青蛙,指尖就要触到翠绿的皮肤,迅速缩了回去。

唐与鸣委屈巴巴道歉,“我真的做不到!”

这个杀手明明超强却过分洁癖。

一个时辰后,她们拿下十三只战利品。

白苍苍负责引诱拦截,沈丈三负责捕捉拿获,唐与鸣负责摇旗呐喊。

白苍苍晃了晃网里的青蛙,不解道,“这玩意儿真能吃?不会中毒吧。”

在泸州,乞丐啃树皮都不会吃这玩意儿。

“放心,小爷吃它长大的。”

沈丈三无视青蛙的惨鸣,果断拔掉翠绿的脑袋,娴熟剥开皮肤。

青蛙不叫了,四肢仍在抽搐,想要逃离沈丈三的魔爪。

“怎么死了还能动弹。”

唐与鸣不忍扭开脸,“天呐,你还是......”

沈丈三道,“你要是说小爷不是人,你等会别吃!”

唐与鸣立即抿紧嘴唇。

唐与鸣废了好大劲儿生火,架起铁锅,拿着红油块,不知所措。

“红油放几块来着?先加水还是先放油......”

他求救望向沈丈三。

沈丈三让白苍苍处理青蛙,轻轻踢开唐与鸣,从他手里接过铁锅,摇了摇,熟练热锅。

唐与鸣蹲在旁边,眼巴巴看着,“三少爷真厉害!”

沈丈三笑着叹了口气,“真不知谁才是养尊处优的少爷。”

锅底热了,趁着白烟,丢进两块红油,快速翻炒。

麻辣味立时有了,随之而来的是呛人的油烟。

沈丈三转开脸庞不住咳嗽,双手炒锅没停。

“这玩意儿真好吃?”

江南人不吃红油块,他来巴蜀这么久,也没尝过。

“好吃!”

唐与鸣双手托脸,眼珠子亮晶晶,都舍不得挪开。

“我最喜欢了,我学会一门功法,爹才准我吃一顿。”

白苍苍拎着半透明的蛙肉,走了过来。

“火锅可是穷人的大餐。”

“夏季天热,其他食物都馊了,浸在红油的饭菜能管几天。人家不吃辣椒,狗也不吃,便宜乞丐,就是吃多了屁股遭罪。”

“冬天,锅底馊了也没事,熬成滚烫的辣椒水,把手伸进去,冻疮又酸又麻又胀又爽。”

说完,她伸出骨节通红的小手,就向锅里摸去。

“脏!”

唐与鸣伸手就要拍开,大小手的对比之下,他急忙放缓力气,用食指轻轻推开她的手。

“等会给你冻疮的膏药。”

不过多时,火锅烧好,食材料理完成,米饭煮好。

一切准备就绪,开饭!

沈丈三舀了一勺红汤,倒入米饭,夹起一簇,刚送进嘴,立刻推了出来,忍不住吐舌。

“烫!烫!”

两人瞧他这怪样,大笑出声。

待汤饭凉了些,沈丈三尝试吃点,入口先是麻,舌尖有些辣,微痛的同时有种难以描述的爽快。

他又吃几口,紧接着埋脸大啃,额头和脖子全红了,满脸酣畅。

“小爷怎么现在才发现火锅,十八年白活了!”

白苍苍和唐与鸣对视一眼,窃窃笑出声。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醒沈丈三。

一人一筷,火锅很快见底。

深重的寒意消了大半。

白苍苍道:“快到应天了吗?我感到副教主之位在呼唤我。”

沈丈三摇头,“早着呢。”

唐与鸣放下筷子,翻开地图。

“过了沼泽就进入湖广地区,算江南水乡吧,三少爷,江南水乡什么样?”

沈丈三怀念眯起眼睛。

“什么样?我也快忘了,十年没回去。”

他又去舀汤,红油表层结膜,不少蘑菇被挤到边缘,还没烫熟。

他把蘑菇拨到中央,看见油面倒影的自己拧紧眉心。

他长长吸口气,咧嘴扬眉。

“江南水乡啊,那可是个好地方,河湖纵横交错,出门不坐马车,多行舟船。”

“坐船出门?”

白苍苍和唐与鸣同时睁大眼睛。

“那是!”

沈丈三重拍大腿,比划双手。

“我跟你们讲,鲈鱼鳜鱼银鱼红鱼,吃都吃不完。一大早出门,手里是捕不完的鱼,耳边是吴侬软语的情歌,对船是调情抛媚眼的妹妹。”

两人眼神发亮,露出期待的神情。

沈丈三索性放下碗,兴致勃勃说起来。

“小时候,天还没亮我娘就催我起床,行船去太湖。鱼刚捞起来,马上下锅,新鲜得很。”

“我娘的乡歌好听极了,船上的人听着不肯走,把太湖堵得结结实实,连南洋人都跟着哼!”

唐与鸣惊奇道,“我还以为三少爷和家人关系不好,既然如此,你怎么一个人在蜀地?”

沈丈三脸上的笑意散了,只剩紧拧的眉头。

“我娘死后,发生许多事情。”

白苍苍拍拍唐与鸣的肩膀,附耳低声道,

“就是那啥呀,说书经常出现的桥段,受宠的小妾死了,大娘生怕二房抢走家产,赶走小妾儿子。那个死掉的傻逼少爷,不就怕三少爷回去继承家产。”

唐与鸣恍然点头,“原来如此,小白知道得好多。”

“这就叫江湖经验!”

白苍苍骄傲抬抬下巴。

“以前破庙有个小少爷,也是娘死了,被大夫人踢出家门。”

“后来呢?接回家了?”

“他被吃了。”

“什么?”

转折太大,唐与鸣反应不过来,震惊大叫。

“怎么被吃了!”

白苍苍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恐怖的话。

“那年冬天粮荒,有钱人家的小少爷细皮嫩肉,味道最好。”

“你怎么知道?你也......”

白苍苍庆幸叹气。

“我和他在一个锅,幸好我皮糙肉厚,落在后边。灾民们吃饱了,过了一夜,白莲教的赈灾粮下来,我还趁乱吸了口汤。”

“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些!”

沈丈三敲碗,打住两人的话。

“我娘也不是小妾!是我爹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和大哥是亲兄弟!”

两人惊讶,“亲兄弟?那傻逼少爷还下得去手?你为什么被赶来蜀地?”

顷刻之间,沈丈三脑海浮现出太湖的景象,好像又回到十年前的冬天。

一如往日,他和阿娘去太湖游船捕鱼。

昏沉的天色,乡歌扭曲成惨叫,游船倾覆,死鱼一只只浮上来。

他抓住浮木,眼睁睁看着阿娘沉下去,厨子沉下去,下人沉下去。

任他再怎么喊,也看不见他们。

水面重归平静。

只有他活下来。

沈丈三灌了口红油汤,辣意直入心脏,又烫又麻。

“一次意外,我娘死了。”

两人不解,“你娘死了,你爹不该更怜爱你?”

沈丈三嚼着御田胭脂米,又黏又烂,满嘴苦味,平静说道,

“张天师说我是天煞孤星,我爹信了。”

“龙虎山那位?”

沈丈三轻轻点头。

龙虎山天师府,天下道庭,尤其是张天师一脉,卦象一出,步步皆准。听说每朝皇帝也经常找历任张天师占卜国家大事。

“张天师都那么说,应没有错。”

白苍苍拍拍胸脯,松了口气。

“幸好我不是三少爷的亲戚,就算跟着你,也不会被煞到。”

“喂!”

不知是安慰还是没礼貌,沈丈三差点气笑。

唐与鸣比手指头。

“沈,白,唐,八杆子打不着,幸好幸好。”

沈丈三真笑了,一口灌掉红汤。

辣意流进肠胃,烫化凝滞多年的寒意,暖洋洋的。

他揉揉眼睛,辣意呛得流了几滴泪。

“这鬼地方看不出时辰,有些困,该歇息了。”

唐与鸣铺被子,一个小号,一个中号,一个特大号。

“沼泽瘴气重,睡觉要闭紧嘴巴。小白,你可别流口水,小心蚊虫跑进嘴里。”

白苍苍硬要回嘴,“补充蛋白质,就当夜宵。”

唐与鸣立起一身鸡皮疙瘩,“住嘴!”

白苍苍笑道,“这儿阴气重,不知死过多少人,三少爷不要做噩梦哦。”

沈丈三又气又好笑,“你以为我是小孩?这话对你自己说!”

话虽这么说,沈丈三还是做噩梦了。

梦里,他又回到十年前,回到阿娘死掉的那个冬天。

吴侬软语的乡歌,一声声扭曲。

尖利凄惨的求救,一道道刺来。

摧山搅海的波浪,一排排压下。

舟船倾覆的场景,一遍遍重现。

那天的太湖,只有他被留下。

不是“幸好你还活着。”

而是“为什么只有你活着?”

阿爹的质问挥之不去。

他甚至记得阿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眉头紧拧,悲伤填满酒窝,眼神在痛苦和痛恨之间徘徊。

“这孩子是天煞孤星。”

张天师的一句话,阿爹的眼神彻底陷入痛恨。

他被赶来偏僻的蜀地。

姥姥每日指责他是天煞孤星,克死阿娘。

他建起的每一个祭奠堆,都被踢掉。

“你没资格烧纸给她。”

“要不是你,我女儿也不会死。”

“我女儿怎么生出这么个孽种!你是哪儿的野鬼!”

......

沈丈三默默接受所有的责骂,做一个好孩子,耐心等待,等待阿爹接他回去的那天。

“爹什么时候来接我?”

“你能不能带我回江南?我想回去找阿爹。”

“老头子死了?连个信都不回。”

......

再深的执念,过了十年也淡了。当蜀地的记忆比江南还多,沈丈三死心了。

“太湖不就鱼多点吗?雇条快船,三天就能运来蜀地。”

“什么吴侬软语的乡歌,俗透了,哪比得上辣妹子的山歌。”

“江南有什么好的,都是鱼腥味,人都要被熏成咸鱼,小爷才不回去。奔丧才会回去几天,好多分点老头子的遗产。”

十年过后,他接到阿爹的信,让他回应天继承沈家。

一开始,沈丈三确实挺开心,他以为阿爹终于想通了。

大哥的信紧跟而来,天煞孤星四个字如同阴云覆上心头。

十年了!那四个字还是没过去!

他回去,会克死家人。

沈丈三本不想理会,当大哥真的死在他面前,又不得不信。

一瞬之间,他好像又回到那年冬天的太湖。

太湖渐渐变黑,水越涨越高,变成蜀地的沼泽。

污泥涨上来,淹没大腿,漫过胸膛。

【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六亲无缘】......

众人的咒骂,如同铺天盖地的污泥。

“不要——不是——我不是!”

沈丈三尖叫惊醒。

浓重的瘴云泻入视野,哀苦的蛙鸣透入耳朵,烦躁的水声刺入脑海。

噩梦?

沈丈三转头看向流了一脸哈喇子的白苍苍,啧声道,“乌鸦嘴!”

他气得踢了一脚,又给她掖好被子。

忽然间,腹部涌上难以名状的剧痛。

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他猛然想起那两人的窃笑,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迅速抓件衣裳,飞步扑向附近的草丛。

红油好吃是好吃,就是太伤屁股。

以后要悠着点儿。

他打个哆嗦,刚想缩回被窝,就听到略带口音的女声。

“哟,拉完了?”

谁?!

沈丈三当即清醒,循声望去。

异国面貌的女子,肤色略深,着一袭紧身衣裙,完全现出腹部的凸起,至少怀胎三月。

这么冷的天儿,裙袍从大腿处分开,小麦色的肌肤盘着紫蛇的纹身。

沈丈三回想大哥的话,努力拼凑这人的名字。

“陈,菀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