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鱼鱼,好多鱼。
眼珠翻白,肚皮朝天,鳞片斑秃,腥臭刺鼻。
沈丈三从没吃过这么多鱼,长于江南水乡,也没见过死鱼满湖的盛大模样,更别说要和这么多死鱼同葬。
传说中的“鱼葬”?
他可配不上屈原的死法,还是寿终正寝得好。
不远处,唐与鸣顶住百来个鬼魂的束缚,撕开黑丛丛的长发,折断惨白的鬼手,艰难游来。
无数黑手抓破他的皮肤,阴气寒意渗入体内,血液喷涌而出。
更多鬼魂围了过去,里三层外三层,挤出巨大的黑团,整个儿吞下唐与鸣。
黑团不动了。
沈丈三忍不住咳了咳,腐烂的泥水灌进喉咙,块块鳞片挤入视野。
快要喘不过来,黑暗逐渐逼入意识。
扑通。
一道清光泻了下来,驱散浑浊的幽暗。
一只瘦弱粗糙的小手突入视野,扒开一条条死鱼,朝他伸来。
沈丈三使劲握住,摆脱冰冷的鱼尸,浮了上去。
水鬼们蜂拥而来,被那只小手一挥,便害怕得躲开,不敢再近。
沈丈三拍拍白苍苍的手臂,指向不远处的黑团。
她会意点头,暂时放开他,游了过去,挥散百多个水鬼,带出唐与鸣。
唐与鸣把白苍苍背到肩膀,一手托住沈丈三,另一只手拨水上游。
白苍苍两只脚盘住唐与鸣的脖子,两只手臂左挥右摆,驱散侵扰的水鬼们。
沈丈三紧闭眼睛,比划九字真言。
天光渐亮,不过片刻便浮上水面。
三人还没来得及吸气,一根木楫迎面打来。
唐与鸣侧身躲过,把白苍苍和沈丈三抛上冰面,用小刀扛住几击,才翻身上岸。
老翁踩着道长,木楫直指三人。
“看走眼了,小妮子居然是修行中人。不过,今儿你们都得死在这儿。”
唐与鸣反握小刀,挡在两人身前。
刚走两步,血液迸溅而出,脸色苍白变青,显然是阴气入体。
沈丈三担忧道,“鸣哥,你没事吧?”
“死不了。”
唐与鸣抬脚欲上,一只小手拦在他腰前。
白苍苍搓搓手指,“唐家少主的性命,五千两不为过吧。”
唐与鸣露出为难的神情,“我没带这么多,先赊着,到了应天再给你吧。”
“那也要你有命回去,别把赊账变成烂账,走远点。”
白苍苍推他,没推开,使劲推,纹丝不动,她跺跺脚,绕到他身前。
“这儿交给我,你俩一人五千,到了应天算总帐。”
说完,她打了个喷嚏,声音有些哑。
仅穿薄衫里衣两次下水,手指骨节脚脖子冻得胀红。
唐与鸣脱下衣袍,拧干水份,蹲下身子,给她披上。
“那你速战速决。”
道长倒在老翁脚下,朝她们大喊。
“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别硬碰硬,能跑就跑。”
“想跑?跑得了才行,整个湖都在老夫的手掌心。”
老翁抬起两只手,手心放出团团黑气。
“上来!”
冰面剧烈震动,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叠叠堆高,水浪一波接一波,乌黑的湖水搅得愈加浑浊。
一个个惨白的头颅浮上水面,大略一扫,竟有两百多个鬼魂。
水鬼们痛苦地捂住脑袋,凄厉惨叫,用悲哀求饶的眼神望向老翁 。
唐与鸣不悦皱眉,“你还是人嘛,为何这样做?”
“老夫怎么做了?”
老翁握紧双手,水鬼们叫得越发凄惨。
白苍苍道,“溺死的人被湖水的精气绊住,无法升天,找到替死可以转生解脱。这座湖的精气顶多绊住十多人,不该有这么多水鬼。你为什么要困住这么多魂灵?”
老翁奸笑,“这些家伙是奴隶,老夫身为一湖之王,不该有手下?”
白苍苍嗤笑,“水鬼的王有什么用?窝在小小一湖,还不如早早投胎去。”
“所以说你们的眼界太小,你只看到这小小一个湖,却没看到五十里外的涪陵江。区区五十里水道,一旦打通,老夫便能直入长江。上通昆仑,下至东海,整个中原腹部,来去自如。”
老翁展开双臂,放声大笑。
“五十里?”
沈丈三露出极为嫌弃的神情。
“你知道五十里要花多少人力物力吗?分摊多少徭役,砸下多少钱,耗费多少年,还区区五十里!”
白苍苍直直看着老翁,“到了长江,你要做什么?”
老翁道,“吞掉所有江伥,掀起洪水覆灭长江沿岸,坐拥百万奴隶,打败鄱阳湖的葵姐,成为真正的鬼王。”
沈丈三:鉴定完毕,是个傻比。
道长握拳捶地,恨恨道。
“疯子!”
白苍苍面露嫌弃。
“活着浪费粮食,死了浪费土地,投胎浪费精气。”
“老夫的一生没有结束,投什么胎。”
老翁嗤笑,“你人不大,口气挺大,老夫倒要看看,你成了鬼,还有没有这么大口气。”
道长焦急吼道,“快逃,你不是对手,你连法宝都没带。”
白苍苍抖出两只手,呼呼热气,搓热手指头。
“我不用那些玩意儿。”
沈丈三看看手冒黑气的老翁,又看看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苍苍,斟酌道,
“要不拿个什么东西?鸣哥,你那刀借她用用?”
唐与鸣伸出小刀,白苍苍没接。
她走到沈丈三面前,从他怀里抽出一只死鱼,约有手臂长。
她拎着鱼尾,掂了掂。
“就这个吧。”
“猖狂!”
老翁咬牙切齿骂了一声,抬手掀飞斗笠,蓑衣炸开,脖子以下化为鬼气。
腾腾黑雾膨胀开来,一口吞下茫茫水汽,刺骨的寒意登时弥漫开来,沉沉黑雾罩住整座深湖。
涟漪堆叠一波波浪花,气泡鼓崩,湖水好似烧开的沸水,煮得水鬼们惨叫连连,不断挣扎。
冰面震颤,裂开一条条深深的缝隙,盖住湖心的整块冰层顿时四分五裂。
老翁乘在黑雾,变得三丈高,狰狞的头颅浮在高空,令人望而生怯。
“老夫要把你嚼碎吞下!”
小山高的黑雾碾压过来,没有眼白的黑珠子死死瞪住白苍苍,直直朝她奔来。
道长面露绝望,“不要——”
沈丈三睁大眼睛,伸手去拉她,“要不咱逃吧。”
唐与鸣握紧小刀,身子绷紧,蓄势准备逃跑。
白苍苍仰头望着“黑山”,不为所动。
黑雾如瀑布般砸下来,淋在身上。
“这是离开泸州后的第一个关卡。本天师要拿下这座湖,作为出道以来的第一个里程碑。”
老翁张开嘴巴,露出一排排尖利的牙齿。下唇不断往下,翻过下巴。上唇挡住鼻子、升过眼睛,直至翻过额头。
整张脸庞都变成嘴巴。
尖利的牙齿包住她的脑袋,舌头伸了过来,就要把她一口吞下。
她静静看着,左手轻轻一挥,驱散沉沉黑雾,“黑山”土崩瓦解。
右手拎起死鱼,直直捅入嘴巴。
一瞬之间,天光大亮。
整座湖面的雾气汹涌澎湃聚拢过来,好似撞到黑洞一般,咻咻吸入死鱼。
死鱼落地,肚皮朝下,鱼唇咕噜几声,翻白的眼珠子霎时变得全黑。
忽然间,尾巴动了动,死鱼翻了个身。
“这......你做了什么?老夫的精气呢?老夫怎会变成一只鱼!”
鱼身不断蹦跶,发出恐惧的人声。
“没什么,把你的鬼魂塞进鱼尸罢了。”
白苍苍蹲下,拎起鱼尾。
“你在老夫身上画了阵?什么时候画啊——啊——”
她拎着鱼尾,往冰面重重拍去,好像菜场的屠夫宰鱼,左拍,又拍,一下又一下。
惨叫声传遍整个湖面。
她一边拍鱼,一边教导。
“人死就死了,该入土就入土,该投胎就投胎,不要弄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天师这一行越来越难混,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东西!”
“老夫不想转世,关你什么啊——”
鱼身狠狠砸在冰面,溅起冰渣子,鳞片乱翻。
白苍苍指住死鱼。
“当了四百年老赖,犯罪不少,今儿一起偿了吧。罪一,恶意拉人下水。”
“拉人下水又如何?他们要渡湖啊——”
鱼头撞地,眼珠子蹦了出来。
她怒骂道,“我这是新棉袄,刚穿上身!现在浸了一身鱼腥味!”
老翁:就因为这个?
鱼头砰砰砸地,另一颗眼珠子勉强黏着,没有掉下。
“罪二,恶意损坏他人财产!”
她从怀里摸出湿哒哒的银票,从中间裂开两半。
“五百两!就这么没了!”
砰砰砰砰——
啊——
沈丈三插嘴道,“那啥,银票湿了没事,能换新的!”
她顿了顿,又狠狠砸了一下。
死鱼不服,“银票不是没事吗?罪二不成立!你又打什么!”
她道,“害我白担心了。”
死鱼:......
白苍苍砸了一个时辰,把老翁的鬼气砸掉大半。
道长飘了过来,拱了拱手。
“恕小道眼拙,不知小友这么厉害,竟有单手控鬼之术。此番除掉老翁,着实解救了我等水鬼。小道无以为谢,只能一直为小友祈福。”
一个个苍白的面容冒出水面,眼里的漆黑褪去,神色恢复正常。
水鬼们都死死瞪住老翁,用感谢的目光看向她。
道长悠悠望向远方。
“江伥想要解脱,只有找替死鬼。我辈修行中人,做不出此事。小友离开之后,可否告知衙门不要接近,如有可能,填平此湖。”
白苍苍问道,“道长,你们不想转世投胎?”
道长苦笑,“怎能不想?沦陷于此,三百年不得超生,也不知有没有解脱之日。”
她道,“我可以帮忙。”
沈丈三唰地扭头看她,你有这么好心?
道长摇头,“小友之力,怕是不能填平此湖。”
溺死鬼不能投胎是因为魂灵被湖水绊住,根本在于魂灵的精气用来填补湖水的不足,直到下一个溺死鬼的出现,第二人的精气代替前一人的精气。
超度溺死鬼,需要极为精妙的阵盘符文,植入湖水,取代魂灵的精气。
此类阵盘符文,寻常天师并不会,厉害的天师收费不低。
故而富贵人家能够解救溺死的家人。贫苦人家往往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受苦,要不就看着家人沦为江伥找人替代。
此湖禁锢数百鬼魂,所需的阵盘符文难以想象,再厉害的天师,也很难处理此事。
更何况一个孩子。
白苍苍道,“从湖水拔出魂灵,就能让鬼魂解脱。”
道长拧紧眉眼,“理论上来说没有错,但是......”
“不就和拔萝卜差不多。”
白苍苍抖出两只小手,朝鬼魂们招招。
“湖底埋着不少好东西,各位父老乡亲,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沈丈三看着她那副乖巧的嘴脸,咂舌道。
小爷就知道!
他从百宝镜捞出一件新棉衣,让她穿上,又找出一床被子,朝她兜头罩下去。
白苍苍本就不高,此时更像个矮冬瓜。
矮冬瓜一摇一晃走向水畔,盘腿坐下。
一手呼气取暖,一手摊开手心朝向水面。
“来吧。”
水鬼们的魂灵进入湖底的鱼尸,一只只浮上来。
用力啃咬湖心的老翁,发泄百年的怨气,才慢慢游向岸边。
涟漪轻泛,水花漫溅。
一只只鱼跃出水面,亲吻她的手心,鱼尸沉入湖底,魂灵超脱升天。
与此同时,一个个钱袋、一件件行囊抛出水面,落在她身旁,堆成山丘。
渔夫商人、书生官员,数百年间葬身此地的人们携带的随身行李,难以计数。
棉被一抖一抖,白苍苍笑开了花。
沈丈三道,这就是你所谓的里程碑?
道长走在最后,解脱的那一刻,朝她深深拜下。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小道从未见过此等术法,不知小友出自何门何派?”
白苍苍摸出【无】字号弟子牌,展示给他看。
“白莲教!”
“以小友的天资,想必是教内数一数二的人物。”
“那是!”
她骄傲拍拍胸脯,“本天师这就要去应天赴任副教主之位。”
沈丈三投去一眼。
你还真敢说。
道长拱手拜下,“英雄出少年,小友掌教以后,想必能带领贵教更上一层楼。”
她小哼出声,“岂止一层,得二层三层四层......”
沈丈三心道,她不把白莲教扒下一层皮就不错了。
强风呼啸而过,道长仓促告别。
湖面的魂灵们也卷上高空,投胎转世去了。
白苍苍拍拍衣服,打算起身,脖子的储物袋掉下来。
东西散了一地,涌出一袋子水。
那具尸体泡得有些发白,脸上的黑炭也冲干净了。
“差点忘了,这个储物袋不防水。”
白苍苍拧干储物袋,把东西放回去,装入第一桶金。
“幸好还能用。”
沈丈三走来,“怎么还带着这具尸体?不如埋了。”
她道,“扔掉干嘛?还能用呢,听说应天有钱人多,我再去骗一次。”
他围着尸体左看右看,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这叔叔哪来的?”
白苍苍道,“乱葬岗捡的。”
沈丈三还没想出来,尸体已经收回储物袋。
“咱们上路吧。”
唐与鸣摊开地图,指向前方。
“穿过沼泽,就进入湖广境内。”
湖畔的草丛,两个沈家护卫偷偷望着她们。
“没想到他们活着出来了,怎么办?干掉他们?”
“那可是唐门少主!你去?”
“算了,这点子工钱,没必要拼命。”
“听说大夫人也来了,要亲手给大少爷报仇?”
“肚子好几个月,大夫人行吗?”
“灰总管生怕孩子出事,正派人搜寻要拦下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