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弓刀

他的话一出口,帐中众人都目露惊异之色。罗士信似乎要说什么打断他,却被秦叔宝扯扯衣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张须陀定定打量哪吒半晌,忽然微微一笑:“你这娃娃,口气倒是不小。”

负责偷袭的两路人马领的自然是精兵,虽然任务确实十分凶险,但同样也是挣功名的大好机会。倘若敌军并无防备,两路奇袭势如破竹,待到战后论功行赏,自然是他们收获最多,前程不可限量。

只是那些老家伙们已近知天命之年,无意于这份富贵险中求罢了。

然而为佯败的主力断后则全然不同。不仅要演技逼真,且战且退,引敌军入彀。还要避免折损自身,落个假戏真做的下场。

不过哪怕能圆满完成任务,斩获首级却并不多,封赏自然寥寥无几。总的来说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哪吒自殷商之战起便开始领兵,对这里面的门道自然是清楚的。然而他此来人间又不为争得名利,凡人的加官进爵金银钱帛,对他没有分毫用处。

他唯一要做的是将星盘和人间命数拨乱反正。如今离那关键节点愈发近,当务之急并非赢下哪一战博取功名,而是要让张须陀对他青眼有加。最好能让他单独领一路兵,才方便动作。

断后这差事没人愿意同他争,于是就这么定下了。

最终安排罗、秦二人各领一路精兵偷袭叛军大营,张须陀并一个参将带领主路佯败,哪吒为他们断后,其余几人留守齐郡郡中。

此间事议毕,已到了用晚饭的时间。众人出了将军大帐后,相互道别回各自营地的伙房去了。只剩下哪吒和罗士信二人尚未自己领兵,于是跟着秦叔宝一同回去。

刚刚走出几步,罗士信就攀上他肩膀,大惑不解道:“你做什么想不开,去领那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秦叔宝虽未说话,但那眼神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他虽觉得裴元庆这人过于木讷,但看得出为人守正持身,且武艺高强,让他有些惺惺相惜之感。他既然比罗小弟和裴元庆年长些,自觉应当提点一二。

哪吒自然知道他们是好意相劝,但又无法对他们说实话,只好用一套为君尽忠的说辞搪塞过去。

然而在罗秦两人眼中,他面色肃正,沉声道:“一军迎敌,每个兵卒都不可或缺,无所谓功劳多寡,断不应无人为国分忧、为将军鞍前马后。我辈正当身先士卒。上下一心,方能克敌制胜。”

说这话时,他虽是一贯的面色冷淡,却更让人觉得一番陈情出自本心,并非作态矫饰。倒叫两人有些敬佩了。

“裴大哥不慕名利,有古人遗风,小弟实在惭愧。”

罗士信笑得灿烂,又道:“来日我若能得封赏,必分给裴大哥一份。”

三人坐下用饭,哪吒敷衍吃了两口。他正想借故离席,秦叔宝却微微皱眉,担忧道:“裴贤弟身子可有不适,怎么饭食用的这么少?”

哪吒欲言又止。

他重生后已是莲花身,不用人间饭食并不影响生活。况且最对胃口的是杨柳梢头无根水,荤腥已很久不吃了。虽然于身体没什么坏处,但多少有些反胃。

找借口说是病了恐怕日后更麻烦。他于是只说无事,硬压着吃下去了。

翌日,张须陀便率部众急行军至泰山脚下,与王薄叛军对阵数日。

他们此来轻装速进,并未带多少粮草,只预备停留四五日。扎好营寨后,张须陀偶尔派小股士兵前去叫阵骚扰。一旦对方出兵,便跑回来紧闭营门不出。

如是反复几次,叛军觉出他们虚张声势,试着反攻过几回。不过叛军人数虽众,但多是王薄沿路鼓动而来的平民。他们大多世代耕农,并没受过多少军事训练,正面硬碰硬占不到太多便宜。

就这么僵持了三天,终于到了大戏上演的第四天夜里。

其实也不全然是做戏。譬如他们此次行至泰山,的的确确只带了五天的粮食。说是尽在掌握也好,说是破釜沉舟也可,今夜都必须见分晓了。

中军帐内只点了两三支蜡烛,外面看起来是将军快要歇下了。实则内里站着六七人,是战前最后的动员了。

仅仅隔了几日,哪吒觉得张须陀盔下头发,似乎花白得更多了。

老将一双鹰目环顾众人,沉吟半晌道:“今日一战虽敌众我寡,然我帐下勇士曾深入昆州击溃诸夷。此次面对叛军乌合之众,更不可堕朝廷威仪。”

“秦叔宝、罗士信——”

“末将在!”

“你二人各领千名骑兵。人衔枚,马裹蹄,务必于子时末绕于敌后暗中埋伏,以战鼓和红柳燃烟为号。”

秦、罗二人拱手肃然道:“属下领命,万死不辞!”

大战在即,罗士信一向嬉皮笑脸的样子也收了起来。颌角紧绷,一张年轻的面孔上覆着坚毅之色。

哪吒知道他是白虎星转世,不会轻易死在这场名不见经传的战役中。但又不由微微一叹。

在这一世修得圆满前,这少年的心要历经怎样摧折,才能真正坚硬无匹?那些并无神仙命数的生民百姓,又要历经多少无妄之灾?

“裴元庆——”

哪吒垂眼应道,“末将在。”

“你领四百人断后。须记得以战鼓为号,且战且退。不可过急,亦不可拖延。”

又定定看他一眼,补充道,“减少伤亡,保全自身为宜。”

一一交代后,众将领命离开,各自调兵去了。唯有哪吒被张须陀叫住,称还有件小事嘱咐。

见他沉默不语,哪吒主动开口道:“将军但说无妨。”

张须陀将案上舆图卷起,“你最初入我麾下时,我对世家子弟有成见未消,对你多有冷待…”

“将军言重了。”

虽然哪吒从前是个跋扈不可一世的性子,但在天庭待了多年,多少也懂得上位者的话外之音。罪己是他们的自谦之词,为表明礼贤下士之决心,若是当真就不礼貌了。

张须陀拍拍他肩臂,开怀笑道:“你不曾堕了裴家之风。今日之战,若你能全须全尾回来,我便许你任意一样赏赐如何?”

这正合他意,谦逊应道:“末将之幸。”

——

鼓角声动,大地隐约有隆隆震颤。哪吒拾起银锤,对副将平静道:“拔营。”

“拔——营——”

军令一层层传下去,辅以旗手挥动的旗语,大军最末的四百余人终于动作起来。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场伪装的撤退,当然也不能知道。

刻意拖慢的动作声音终于使对面泰山脚下的营阵喧哗起来,将领兵卒从睡梦中渐次清醒,慢慢能看到有小股队伍骑马出营查探。

两边营阵前都挖掘搭建了粗陋的堡垒壕沟。对面的侦察兵大着胆子驱马赶到一射之地,确认朝廷的军队正在拔营准备撤退,于是快马加鞭回去报信。

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远处传来几声急鼓,哪吒迅速传令下去,“立刻上马,未收好的物件就地弃置,向西撤走。”

留给他的这些兵自然不是身经百战的精锐。此刻在疾令下,难免有些慌乱,但总还是披挂好战甲上马了。

哪吒随着尾部的一队人守在营堡边,向敌军阵地放箭。底下士兵并不知道这是一场佯败,纷纷拼尽全力,恨不得将弓弦拉出火星来。

然而敌众我寡,人数相差悬殊。即使片刻不停地轮换放箭,叛军也依然压到三十丈外。

“弓箭手,速速上马!”

最后一队人终于也弃阵而走,这场大戏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撤军”。

王薄手下的叛军虽人多势众,但资财匮乏,约摸只有两成人配了马,其余部众均是步兵。于是便让骑兵冲在最先,迅速拉近两方距离。

终于对方阵中当先之人追上了他们,接下来便是短兵相接之时!

那人来势汹汹,提着长刀将两个小卒自马上砍落。新兵蛋子平日只在演武场操练,从未上过真正的战场,此时已被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轰得头昏脑胀。身边人中刀落马后,阵型霎时乱了。

哪吒沉声吼道:“整队!”

他勒马回身,不理会身边副将的劝阻,一双锤迎上来人的长刀。自与秦叔宝比试后,他许久没有用过这银锤。一时没有掌握好力道,将那人的刀震落马下。

那人难以置信默了一瞬。哪吒并未取他性命,只呼喝着驱赶四周落后的兵卒迅速撤走。

哪吒重又回到队伍前方,副将举着刀旗面露急色。他同样不知道今夜的真正安排,扯着嗓子向他喊:

“裴小郎,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贼人太…”

话音未落,有箭矢破空而来。两人躲避及时都未被射中,然而那箭镝上点了火油,伴着风声将不少人的战马鬃毛点着。

马匹畏惧火光,纷纷长啸不止落蹄杂乱,有些竟已软倒相互践踏。又有人身上起火,周围一时惨叫不止。

哪吒正要说话,身后远处却有火光冲天。他终于松了口气,想来秦叔宝和罗士信已摸到了王薄大营。

敌军追兵也顿时慌乱起来,但很快又在那使长刀的男人指挥下重整队形,以更凶狠的姿态向他们追来。似有破釜沉舟、同归于尽之意。

“马匹重伤受惊者,速速弃马避入山林,待追兵经过时放箭,”哪吒勒紧缰绳,一边将射向副将的火箭以锤拂落,“其余人驰马加快速度,天亮前我们务必要过亭山!”

众人竭力控马,将难以行动的人马让开,落在队末。战马着火的兵卒短暂犹豫一会儿,还是弃马落地四散避走了。

哪吒短暂回首扫了一眼,几轮损耗后约莫只剩不到两百人。然而随着敌军大营受袭,追兵反而越来越多,似要拿住他们泄愤。

箭矢如急雨下落,身后不断传来沉闷响声,如同大石纷纷投进河里。每一声都是一个士兵坠马。

一直跟在他侧边的副将突然落后半个马身,躯干趔趄晃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栽下马来。

哪吒霍然转头,只见那年轻人有些茫然一笑。穿过他肩胛的箭矢锋利,反照着慑人寒光。

他似乎没察觉到疼,但又下意识将左手扛的刀旗向哪吒递来。

“裴…”

后半句话淹没在刀戈声中,他缓缓软倒落下马,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夜色里。

那夜他扛着一面刀旗,不知奔袭了几百里。

哪吒早已习惯了风火轮来去自如,马儿有灵性,总显得难以掌控。那匹战马后来也力竭倒地,一双眼睛水润,目光落在他面上。也可能是落在那面染血后越发鲜艳的旗子上。

他终于明白那遥远的梦魇意指什么。

暌违千年的无力感再次爬上肩头。他不能用神力杀死凡人,亦不能用术法救死扶伤。这些凡人究竟为何而战?他们明明有着相似的面孔,或许世代就住在一山之隔的两个村庄中。

可殷商之战又是为何而起?真的有人代表天道吗?

他撑着那杆刀旗不住喘息。身周尸山血海皆非因他而死,但又都用空洞的眼眶注视着他。

同那匹马儿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注:

1. 人衔枚,马裹蹄:古代秘密行军时,士兵嘴里含着木棍、马蹄裹住,以防发出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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