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牵着缰绳在河边饮马。马儿温顺地垂首静静饮水,棕毛光亮、瞳仁乌黑,是她最爱的那匹照夜白。
溪水很浅,约莫只有四五丈宽。水边被嫩绿色的浅草覆盖,随着风起伏,柔和地拂动她的脚踝。仿佛踩在西域织的毛绒毯子上,有些痒。
她在春日晨风中惬意地眯着眼,河对岸突然有人分花拂柳而来。
那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身上朱红色的衣袍颇为古怪。衣料上面并不是寻常的花鸟图式,而是绣着上古时代的繁复纹样,似乎代表着某种强大神秘的力量。
他提着一杆长枪,枪上随意凌乱地缠着一道红绸,色彩浓郁到像滴下来的血。似乎他刚刚结束一场苦战,正要到溪水边洗去一身疲惫。
他在溪水旁站定,抬眼时仿佛也看到了彼岸的她,久久凝视不动。这一幕似曾相识,就像曾经也有什么人与她隔岸相望似的。
只是她看不清那少年的脸。
“喔喔喔——”
李瑛被鸡鸣声叫醒,仰望帐顶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已到了鄠县的庄子上。
商队经过每座城池都要核验,他们在都城出入时侥幸蒙混过关,但并不敢赌之后露馅儿的风险。他们预先将自己的马匹混在商队中,出城后就不久就径自解了马,抄山中小路单独走了。
鄠县距京城并不远,赶了一天多的路,第二日晌午便到了。再收拾安顿半日,昨夜是她时隔六年来,终于重又在这庄子睡下。
起身用冷水洗脸时,她短暂忆起方才的梦境。李瑛有每日练刀的习惯,白日体力消耗大,夜里睡得熟。这些年她都很少做梦,唯有近日才频繁了些。
梦中总有一个少年出现,但往往看不清面孔,虽然她隐约猜得到那是谁。
“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云罗跨进主屋,身后跟着的马三宝提了些馕饼果子,一一摆上桌面。
“府君只在这庄子里留了两个老人看守。我和三宝年少力壮的,也不好厚颜请他们早起烧火,”云罗解释道,“就暂且上街买了些早点来。”
这里的饭食显然比京中粗糙许多,然而三人都不是精细挑剔的性子,很快囫囵吃完了早饭。
三宝勤快起身收拾碗碟,一边问道:“夫人,我们今日要做些什么?”
云罗在一旁提议,“可要将此地的庄子房产变卖了,换盘缠金银继续赶路?”
李瑛摇摇头笑道:“既然柴郎已先行一步,我们这边不必着急。须知百枚五铢钱,倘若在路上恐怕只能换来几块干粮,但若我们停留在此,便能有更大用处。”
见两人似懂非懂的样子,又安排道:“今日你们去城中市集看看,就说李家的人来此避难,在这里的庄子暂居,要雇用些仆役佃农。
出价不要高,也不必急着签下来。留心多少人愿意来,告诉我即可。”
两人领命去了,李瑛则将随身带着的房产地契点数一遍。日上三竿时又叫来庄子里的两个老仆,问了些鄠县的近况。
这两人乃是一对老夫妻,见少主子突然来了,最怕的是要将他们辞退。李瑛一番安抚,总算叫他们把心放回肚里。
待人走后,她提笔向晋阳父亲那边写了封信。
从京城到晋阳,马最快也要跑上七天。况且柴绍是暗中出京,不能沿途换驿马。倘若一切顺利,赶到晋阳怕也要十天之后。
父亲有起兵之意但师出无名,三两日内怕也不会轻易动作,有柴绍一人过去已足够了。在他平安抵达晋阳前,李瑛决定暂且停留在鄠县,说不准能攒出一队兵马,与父亲东西遥相呼应。
如今各地百姓饥馑,动乱频生,朝廷已自顾不暇。只要出了京兆郡,想将她捉回去便并不容易。
将信封好时日已西沉,云罗和三宝刚好回来了。两人饮水歇了会儿,便向她报告今日见闻。
云罗擦擦汗道,“我们按着姑娘的吩咐,报了比京中买卖奴仆低一半的价,却还有至少二十几人愿意来府里。”
“此地百姓大多面黄肌瘦,且少有青壮,”三宝补充道,“虽则也有几个年轻人愿意做活,但恐是盗匪之流,夫人万万不要引狼入室。”
“哦?”李瑛挑眉,饶有趣味问道,“你如何就说他们是盗匪呢?”
三宝细细回想思索,“那几人的虎口和指节侧面有茧,与持握农具不同,是刀剑所致。”
“我们走街串巷还听了不少传闻,说是鄠县如今的县丞,原来做过山匪呢!”云罗突然想起这回事,连忙补充。
三宝点点头,“是的。百姓还说城外南山中有盗匪,多是不愿从军和服劳役的青壮落草为寇。”
李瑛扣着下巴,思量半晌,“若那传闻属实,如今的县丞便是他们买的官儿?”
云罗满面忧色,“鄠县离京都不远,都已乱成这样。姑娘,我们还是早些动身为好,莫要卷进匪祸里。”
李瑛安抚拍拍她的肩臂,“可如今这天下,谁又不是盗匪呢?”
若是寻常百姓,很难被她三言两语说动背井离乡。毕竟不愿为朝廷服兵役,难不成就愿意同她一道将头别在裤带上吗?
但若是盗匪……
她当即便定下主意,“明日你们随我去县衙一趟,我既暂居此地,理应拜会一二。”
又向一头雾水的两人讲了自己近日筹划,毕竟用人不疑,李瑛并不打算一直防备着他们。
——
翌日清晨,鄠县衙门。
李瑛扮了男装向县丞递上拜帖,说自己是城西庄子的主人,出身陇西李氏。
李氏曾是前朝关陇豪族,在军中积威深重,县丞想必也是要给面子的。李瑛父亲这一支虽已迁走多年,但借用一下这名号又何妨?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衙役出来传话,称县丞请他们入内相谈。李瑛正了正冠,坦然跨进府衙。
县丞坐在堂后,正等他们三人。他年纪至多三十出头,唇下的胡髭梳得整齐。他面上隐隐带着谦和笑意,打量李瑛后却突然皱眉变了脸色。
“阁下既是女郎,又何必假托李公子的名号相见?”县丞动怒时胡须也微抖,“官衙是法令森严之地,女郎戏弄本官,是想吃牢饭吗?”
被一语道破女子身份,李瑛并不慌乱,拱手有礼道,“大人息怒,且听我一言。”
“我确是李氏中人,扮作男子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四海纷乱,我为守住家中薄产,只得勉力支撑。见县丞治下井然有序,愿在此久居,特来拜会。”
“哦?某不过清廉守身,恪尽本分,当不得女郎如此夸赞。”
话虽这样说,他神情却和缓许多,微有自得之色。
“我此来拜会,还有一事相求,”李瑛目露难色,“庄子中没有得用的人,希望雇用些知根知底的良民,多花些银钱不妨事。”
又上前一步,恳切道,“如今朝中也自顾不暇,大人为官清廉,但想必也有颇多难处。李氏世代以忠义传家,愿尽绵薄之力,为大人分忧…”
县丞目光闪烁,似有意动,但这回却没有轻易接下话茬。沉吟半晌道:
“我府中用人甚少,恐怕帮不上李公子什么忙。但可为您引见一名胡商。
他姓胡、名潘仁,住在司竹园,家中资财颇多。李公子可前去拜会,说不准能得到些买卖建议。”
云罗和三宝在她身后记下了。李瑛又与县丞寒暄半晌,送了一小袋银钱。最后三人颇受礼遇,被县丞送出后堂。
离开县衙,走上长街,空中似有什么纷扬的飞絮落下。
云罗惊讶笑道:“姑娘,下雪了。”
李瑛抬手接住一片雪花,想起去岁冬日的灞桥送别。仅仅一年后,裴李两家人便天各一方,流落四海。
雪花在她掌中化成一滴水。或许有些人,今生难再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女扮男装要素有,历史上的平阳公主的确是奇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