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岁大饥

“拿去吧。”

哪吒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干粮递给那孩子。干粮还是出营前从伙房拿的,他忘记吃了。神仙并不真的需要食物,更多时候,他吃东西只是为了像个凡人而已。

那孩子眨了眨眼,空旷眼窝衬着一对晶亮的眼珠形似山鬼。他伸手接过那几块干粮,用力咽了咽唾沫,但遍布裂口的嘴唇又使人怀疑他喉间也是干涸的。

“多谢官人!”他抖着扑通跪倒在地,几乎能听到那突出的膝骨撞击泥土的声音。

“官人的救命之恩…”这孩子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而哪吒并不打算追问,别开脸道:

“我只有这些。”

过分瘦弱的少年小心掰了一块干粮,放在舌上用唾沫浸湿。久久地含着不忍心咽下去。哪吒松开缰绳,将挂在马背上的水囊递给他。孩子接过去,小心地抿了一口。

“我记得今年并无旱涝蝗灾。如今已近秋收,为何田间只有这些粮食?”

那孩子怯怯地抬眼打量他,似乎觉得他是官身,一时不敢说话。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捧的干粮,沉默半晌道:

“父兄们和乡里青壮都被征召入伍,春耕时本就没那么多人手。更何况县里三天两头就要来收一次粮,今日是为了军中粮草,明日又是要填满义仓。”

义仓是官府所设,丰收之年收集民间余粮,以在天灾饥馑之时重归于民。然而明面上是农人自愿缴纳,实则多为地方官府征收,乃税外之税。

哪吒皱眉道:“既然义仓充盈,而百姓家中并无余粮,为何不开仓赈济?”

少年的一双眼有些红了,咬牙时两腮鼓起,将面上一层皮撑得更薄。

“我们去问里长,他便说圣人因民间粮食损耗过多,下令将义仓纳入州县衙门。他们如今也摸不着粮食,更慌论开仓了。”

这理由表面上无甚缺漏,然而粮食从乡里运至州县,所耗岂不更多?这其中又有多少人做了手脚?

哪吒恍然明白,京都盛世之下,海内四方无不爬满蠹虫。

他翻身上马,正欲扬鞭时忽然发觉这孩子口中微小的矛盾之处,于是问:“你不是说你父亲要把小妹…怎么又说他上了战场?”

那孩子惶恐地跪倒,抖着嗓子说:“不敢欺瞒官人。我父亲于前年入伍征战,是丢了一只脚才开恩放回来的。”

他下颏紧绷,沉声道:“我知晓了。”

他在午后出营,如今已近日落时分。乡间尘土飞扬的小路上,一人一马影子拖得很长。而两旁田间的人们仍旧弓背劳作,摩挲着与皮肉一般浑浊的土地。

他们的影子已被田垄吞没了。

——

回到斥候营中已是月上中天。哪吒刚将马拴回马厩,百夫长魁梧的身形就风风火火也挤了进来。两只大掌正想揪住他的肩,又想起这个脾气怪异的青年平日总不喜旁人碰他,于是悻悻放下手臂

又焦急道:“你速速随我来!将军正在大营议事,要找你去问话。”

百夫长在心中叫苦。将军的副将把那任务交给他时,并未交代前因后果。他以为这事并不紧急,便索性躲懒少跑一趟,随意只派给了这个裴小郎。怎能料到将军竟然当晚就要回话?

哪吒拍去衣摆上的尘土,并未多说什么,跟上他前往大营。

越往中心走,营地越发肃静。戍卫巡逻的兵士并没有明显增加,但哪吒从前也常在军中,自然看得出他们所处位置和轮换时机都很有讲究。甚至对于一只驻扎在郡中的军队来说,有些大材小用了。

百夫长堆着笑向大营外的守卫打个招呼。宰相门前七品官,他态度亲热禀明事由。

守卫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冷淡道:“既然是这人前去刺探消息,便只一人入内回话便是。”

百夫长脸上的笑僵了僵。蹭不到这份劳苦,他自然是心有不甘的。但他并不是没想过独占这份功劳。只是当时看了那布条,拿不准将军想让斥候带回什么消息。揣摩不清将军的意思,便也怕触霉头。

于是回身清了清嗓,“在将军面前需公瑾有礼,问什么答什么便是。若惹了大人们不快,我也救不了你。”

哪吒不置可否,颔首后便掀帘走了进去。

原以为里面只有张须陀和亲兵,没想到上下站了五六人。看身上的甲胄,似乎是将军之下的数位参将。只一人身着襦衫,应当不是军中之人。

几人原本在争执什么,见突然进来个生面孔,不由微微一愣。

张须陀原本背手看着悬起的舆图,此时回身看见来人微微挑眉,想来是已认出了他。

一位参军不耐地握着腰间剑鞘,喝到:“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大营?”

探子们外出时需隐瞒身份,自然不会披甲执剑,往往穿着类似农人的麻布衣裳。

他于是拱手一礼,“在下斥候营中人,裴元庆。奉将军之命刺探情报,特来回话。”

几人又有些纳罕。身着襦衫那人神色紧张,问道:“叛军不是皆以伏诛了吗?难不成又有肖小作乱?”

张须陀先是不语深深看他,直看的这文士额上冒汗,才缓缓道:“非也,我叫斥候去查的并不是叛军。”

那人忙不迭抬袖擦汗,松了口气才问道:“那是查什么?”

“正与我等方才争执之事有关。”

又转向哪吒淡淡道:“你且将各处情况说来。”

实则他并没说清自己想听什么情况。但哪吒心中已有了猜度。

“亭山,共百又二十户,今有余民九十九人,乡里无余粮。祝□□七十四户,今有渔民五十八人,田中有麦二顷。会苑,共九十一户,今…”

众人渐渐变了脸色。这些地方均是齐郡所辖乡县,并不是最富饶的那些,但也并非最贫苦的。若所言如实,这场饥荒已达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那文士脸上的汗落得更急,勉强道:“仅此斥候一人,恐所察偏颇…”

张须陀不疾不徐道:“那便请陈大人也派小吏查探一番,两厢核实最好。”

原来这陈大人是齐郡郡丞。官阶上虽与张须陀平级,然而张手中握有重兵,陈大人自然不敢呛声。

一旁参将肃然道:“请大人准请开义仓放粮。”

陈大人却不看参将,只高声道:“义仓世代积累为国祚计,无陛下诏敕岂敢擅开。诸位,这可真真是要掉脑袋的!”

几个参将怒目而视,但官阶摆着并不好直言反驳。却听张将军并不愠怒,只看着那斥候兵,“同陈大人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陈大人一张面皮涨红,心知张须陀让一小卒同他讲话是在下他面子。而几个参将知道将军是要拿这年轻人做筏子,说他们不能说的话罢了。

但,这小兵又能说出什么呢?

片刻沉默后,哪吒转向郡丞,“我曾听闻开皇年间天下义仓皆满,余粮无所容,积于廊庑。”

“若果真如此,为何我在乡里田间,所见人多饥乏,百姓……

易子而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