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遥相顾

李家离开京城已是深冬时节。

裴家自然也阖府前往灞桥,送别世交友人,在路旁亭中设席饯行。

昨夜恰落了层薄雪,今日风并不大,但仍十分寒凉。裴夫人抱着手炉跪坐在铺好的席上,招呼正倚在亭边翘首愿望的裴相公进来坐。

裴二郎拿了《昭明文选》的一卷,借着雪光认真读着。哪吒支颐在小炉边摇着扇子,酒盏里温着曲米春。

半晌一架车马停在路边,原是李瑛和柴绍这一对新婚夫妻先到了。

二人一一见礼,裴夫人亲热叫李瑛坐在自己身边,问她这一个月来可习惯。

柴绍与裴家此前并不相熟,因此更拘谨些。但同在朝中为官,总归与裴相公多有照面,也能如常对答。

“老夫与令尊亦有同僚之谊,郡公亦是那时东宫右内率,实为忠勇之辈,”裴相公看着远处覆着薄冰的白河,目露怀念之色。

又道,“柴备身有乃父遗风,老夫看年轻儿郎中,你很好。”

这评价倒是很高。柴绍忙起身谦逊道,“晚辈愧不敢当,但行忠君之事耳。”

裴夫人啜了口茶,笑着岔道:“今日是私宴,现下这孩子与我们都算一家人,何必说这些官样儿话教人惶恐?”

柴绍这才重又入座,又被裴夫人打趣问:“你同我们阿瑛是天家赐婚,从前未怎么见过。如今也相处日久,你说阿瑛这孩子怎么样?”

他面皮微红,半晌憋出一句:“自然是……极好的。”

两位长辈促狭地笑个不停,连埋首在书卷里的裴二郎的暗暗笑了。

李瑛似乎也觉得有几分趣味,并未出言帮他解围,只面色如常走到炉边,“裴三哥,我来温酒吧。”

哪吒便把手中扇子递过去,让到一边也捧了盏茶慢慢饮着。

裴夫人正絮絮说着也该为自己小辈张罗婚事,远处数驾车马驶来,拖了不少箱笼随行。有人远远便自车内将轿帘卷起,挥手向亭中人示意。

正是即将赴任晋阳的李家一行。

马车刚停好,阿昭便踉跄跳下来,跑进亭子里扑进李瑛怀中。

“阿姐!”

李瑛帮她拢好披风,“小心些炉子,别烫到。”

这孩子从未和她分开这么久。如今即将出远门,恐怕三年五载都回不来,自然更是不舍,赖在她怀里不肯独坐。

父亲、二哥并大哥大嫂一家也纷纷入座,席上顿时热闹起来。李瑛将温热的曲米春逐一倒好,众人举杯同饮饯别之酒。

裴相公慨叹道:“昔年你我同游渭水,两堤肩摩毂击,春风拂面,似在昨日。”

“如今儿女们也已各成姻缘,”李父也是一叹,“实在是岁月不饶人。”

裴父举杯道,“今生与李兄得成知交,实乃幸事。望李兄此番脱出囚笼,可一展鸿图。”

“今日虽无柳岸风雪,恰有昨夜落雪为我送别。但愿,万勿相忘!”李父眼眶微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辈们也十分动容,亦举杯作陪。

裴家二郎思及方才刚刚读过的诗文,不由叹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一众惨淡心绪中,哪吒捏着酒杯微微出神。

此时此地,他们的依依惜别之情自然真挚。但甚至只需三五年,再见时他们或各为其主,或已有不臣之心,总免不了兵戈相见。曾引为知己的同伴,终有人将丧命于乱世烟尘中。

如同天命莫测的顽笑。

李家还要趁天光亮时赶路,不能在灞桥耽搁太久,只能容许家人间最后叮嘱几句。

天家将李府女郎赐婚与东宫属臣作配,便隐有牵制之意。李府眉头微皱,向女儿新婿嘱托道:

“你二人在天子脚下,更需谨言慎行,勿要辱没门风。”

两人称是应下,李父又对柴绍交待:“切记珍重自身,若有万一,莫使自己身陷险境,速报我知。”

他同李瑛对视一眼,不动声色道:“小婿明白。”

东宫素来尊贵,但也如履薄冰。若有旁的子嗣效法圣上昔年夺宗,又或是圣意难测行废立之事,李家自然希望先一步得到消息,且莫让这女婿连带着李瑛也折进去。

柴绍也是聪颖之人,听得懂弦外之音。

李瑛将一直吊在她颈上的小姑娘抱回车上,轻扶着她的脸郑重道:“过两年我便去晋阳看你。到那时,你可要长高些才好。”

阿昭用力点头,顺便把眼泪擦在她衣袂上,倒使她哭笑不得。

他们目送着一行车马远去。半晌,裴伯父悠悠叹了口气,将多余的酒盏一个个拣在铜盘里。

似乎凡人总是赋予别离诸多含义,哪吒想。因为他们无法腾云驾雾日行千里,只能枯等鱼传尺素。百年匆匆,此身如寄。

李瑛与柴绍帮忙收好桌席、灭了泥炉,亦向裴家二老辞别。裴夫人有些不舍,握着她的手嘱咐着常来裴府作客。两个小辈自然乖乖应下。

哪吒恍然想到,今日也算他与李瑛,或是惭英,今生的别离。时日将近,他需去完成此次临凡的使命。而李家长辈不在,她多半也不会常来裴府作客。更何况,她亦有自己的命运。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他们上了马车,与前往晋阳的一行人背道而驰。木轮缓缓滚动,将芸芸众生如棋子般推至海角天涯。

行出近百步,有人掀帘回望。裴父裴母正踩着脚凳上自家马车,二哥收拾着带的书卷,无人远眺。何况常人目力不及,几乎不会注意。

但他看得分明——

她回望着自己。

——

翌年春,裴元庆从军入张须陀麾下,随其赴齐郡驻扎。

张将军曾于前朝征讨昆州羌族,大胜而归。今上登基后,其弟汉王因夺宗事曾起兵反叛,最终成功于并州平定,拜为开府仪同三司,已位近三公,品极文武。

甫一从军便能在张须陀手下,想来裴相公也不免在背后出力。或许正因如此,哪吒察觉到这位张将军对自己十分不喜。

世家子弟大多有习武基础,初入军营适应后,便会分在各营轮转,三月后固定在最适合的营中承担军务。

但他一直在斥候营中。

当世皇帝登基后,屡次兴师重兵征讨高句丽。高句丽国土并不大,但距王都十分遥远。兵贵胜,不贵久,百万之师所耗粮草之巨额也是难以维系的。况且高句丽多次佯降,将士准备受降时,对方得以喘息,遂出尔反尔。

不仅这小国始终未被攻克,国内军费粮草耗资巨万,民心动荡,各地纷纷揭竿而起。齐郡驻军需要对付的便是这种叛军。

虽说是叛军,但多是走投无路的猎户农民组成,与山匪大差不差,甚至衣着兵器还更破烂些。因而张将军麾下精兵能十分轻易将这些叛军扫平。

只是叛军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令兵将不堪其扰,其中最劳累的莫过斥候营。

斥候需巡遍城外大小山头。此前被剿灭的匪徒,若日后再发现漏掉的人头或据点,上峰还要对斥候问责。营中兵卒每日三班轮换,几乎有数月未曾休沐过。

哪吒并不真正需要休息和睡眠,倒并不十分劳累。况且成为斥候不必正面迎敌,倒很合他心意。他并不怕杀人,但并不爱好杀人。此次下凡本是遵师命完成任务罢了,并不想无端背上人命因果。

斥候外出和归营时间各不相同,因而没有统一的用饭时间。他去伙房拿了几块干粮,掀帘出来正撞见一个魁梧络腮胡大汉,正是斥候营百夫长。

“你小子倒精神,”那人蒲扇般大掌拍拍他的肩,“你不是日出前刚回来,怎么不去补眠?”

这人性情爽朗,只是过于自来熟罢了。哪吒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只说:“不必。”

“嚯,那你便替我再跑一趟吧。”百夫长丢给他一块卷成细条的麻布。他展开细看,上面潦草写着齐郡几处地名。

“这可是张将军亲自安排的任务,到时候你可自去回禀。若被将军看重,岂非一步登天?”

他对哪吒挤眉弄眼、徐徐诱之。这话虽然不错,但只有半截。若是在将军面前失仪,自然也没有好果子吃。

哪吒似乎没想太多,淡淡应下了。将那麻布卷好揣进怀中,便牵马出营去了。

百夫长看着那瘦削背影,拽着胡子嘀咕道:“这小子…到底是奸是傻?”

另一边哪吒循着布条上的地点,由近及远逐一找去。斥候平日多在山中搜寻,毕竟山林多险阻,便于叛军隐蔽。

但奇的是这回任务所指的地点多是村庄。他详细记下人口数目,一边思忖着张须陀的意图。

此时已近秋收时节,田间却格外荒芜,多是老妪和女子幼童埋首劳作。男丁大抵已入行伍,或是永远埋骨于高句丽的滩涂。

他驱马行过阡陌,清脆啼音引来众人目光。马匹是十分稀有的资源,除了军营,寻常百姓几乎无人养得起。

那些仰望他的人眼中没有情绪,只有一种欲望——

饥饿。

但或许因为畏惧,他们很快又低下了头。

“……官人。”

在他即将行出这村子时,有个孩子拦在他马前。他的双颊干瘪凹陷,双眼显得格外大,甚至怕那对眼珠从眶中掉出来。

“官人…您行行好…我家一旬没吃过米面了…”

那孩子迟缓地在他马前叩头,“…我的小妹…我爹说要把她换走…官人…”

他跪伏在地,露出后颈被日光晒得黝黑红肿的皮肤。

哪吒攥着缰绳,突然想起千里之外滨海之畔的陈塘关。每当龙王任意施为呼风唤雨,那漩涡般卷动的海水将变成黝黑之色,吞噬大小渔船再将其撕裂。

如同撕扯血肉。

作者有话要说:注:

灞柳风雪:春景,形容春日灞桥两岸柳树成荫,柳絮飘扬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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