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
你究竟是裴家三郎,还是世外过客?这朵桃花究竟是杂耍戏法,还是人力不及的法术?
李瑛站起身来,直视他的眼睛。无波潭水倏地一晃,将她也倒映其中。
他腰上系着那条深红色的銙带,将颀长身形自夜色中勾勒出来。数不清的疑问在李瑛心中滑过,又或者他本身就是一个谜团。他是莫名出现的裴家郎君,是救了她却不肯居功的友人,是容色倾城的遗世少年。
然而这世上再无人共见这隐秘。彷佛小孩子迷失山林,被好心的精怪救下。却难以让旁人相信那不是发梦,而是世外看客的一瞬恻隐。
她无端觉得一旦将疑惑诉诸于口,他就会像晨晞露水般消散无形。
最终,李瑛什么都没说,只用手指拢住了那朵桃花。
——
阿昭坐在李瑛脚边,百无聊赖抠着她裙摆上的绣线。
侍女笑着劝道:“五六个绣娘赶工了两个月才制成这件嫁衣,四姑娘可小心些,别让女郎大婚日穿破衣裳呀。”
小姑娘闻言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凑近了去看李瑛的脸。一向素着的面容敷了粉,比平日白了些。双唇上了口脂,是非常庄正的红色。
“你好像刚吃了小孩的妖怪。”阿昭恹恹道。
李瑛忍不住笑。身子一动,上妆的娘子险些将胭脂拍到眼睫上。
“三姑娘都要嫁人了,日后可要稳重些,”那娘子不由絮叨,“可不能像往日和二郎一同那般浑闹了。”
她于是收了笑,神色有些漠然,唬得梳妆娘子缩了缩颈,终于缄口不言了。
前庭十分热闹,李家正向新郎家的仆从散花红、利市钱。乐官奏了琴瑟,催请新人梳妆后出阁登车。
“女郎,可以出门了。”
李瑛站起身抚平下裳褶皱,俯身抱住阿昭叮嘱道:“今日人多眼杂太过吵闹,你近来身子才好些,快回房养一养吧。”
“你还会回来看我吗?”小姑娘埋进她怀里,只露出一双稍显黯淡的眼睛。
“那是自然,”她最后为这小妹将柔软鬓发抿在耳后,看着她眼睛认真道,“我还答应了教你打马球。等我去晋阳看你们,那时你更康健些,我们好一同骑马。”
“女郎……”
侍女不动声色催促,李瑛只好松开阿昭,拿过扇子遮在脸前,起身跨出门去。她在身后又喊了一声“阿姊”,李瑛克制地应了,但没再回头。
大哥和嫂嫂回京已有月余,此时也等在屋外。见新娘子出来,乐官立时奏得更卖力些,淹没了僮仆女婢讨要花红的顽笑声。
嫂嫂伴着她向府门行去,一边悄声对她说:“方才障车时我看了那柴小郎,脾性似乎很好呢,相貌也精神得很。”
李瑛在扇后不着痕迹回了个笑。
李父等在府门处,见她过来咳了几声清嗓,嘱咐几句为妇德行。李瑛也没细听,执扇行礼时余光瞟见二哥在一旁偷笑。
柴绍今日着绯红吉服,伸手虚扶她登车。又向从者散了利市钱酒,这车才总算动起来。
行至柴府,地上铺了青毡花席,李瑛踏着锦褥跨过马鞍走入中门。柴府比李家略小些,但格局方正也十分整洁,如今只有柴绍和母亲住。
正值黄昏,一对新人被簇拥着引入青庐,行交拜之礼。新郎手持槐简,上挂彩线编的同心结,另一端挽在李瑛手中,二人并立堂前,同拜天地高堂。
人们都欣慰笑着,她却在这一刻有些恍神。柴绍与她几乎只有一面之缘,却于今日共结连理。
第一句话该同他讲什么呢?
她想问能否把阿昭留在身边照看,却也心知这是不该宣之于口的无理请求。更何况需要请求一个并不熟识的人“允准”,本身也足够残酷荒唐。她终于要真正独去独来,苦乐自当。
二人牵着同心结回房,两人各坐一侧,在众人的促狭起哄中饮了合卺酒。柴绍并不长于辞赋,幸而预先请了几位善诗文的朋友做傧相。几人帮忙拼凑,一连吟了三首却扇诗,女使才笑着让李瑛放下遮面扇子。
礼官以银钱杂果撒帐,众人又笑闹一会儿才渐渐退出去。柴绍对她歉意一笑,也跟着离开了,还需去前院筵席上答谢亲朋宾客。
外间的热闹正衬得房内安静。李瑛坐到镜前将发髻上钗环一一摘下,总算松快许多。又在铜盆里卸去面上脂粉,擦着手打量这房间。
大抵柴绍平日也住在这里,桌上笔墨都很合用。案前还挂了柄长剑,应当是家中传下的。她推开窗向外望去,月亮刚刚攀过房檐,是个半满半亏的模样。院中有株梅树正对着窗子,想来也快开花了。
晨起时便开始梳妆,此刻腹中也有些饥饿。李瑛盘膝坐在榻上,慢悠悠撬了些干果来吃。
待她将桌上茶点也一并吃完时,柴绍终于回来了。
他颊侧隐约浮起层酡红,似是刚刚招待了太多客人,脸上还挂着温煦笑容。待看到李瑛,那笑渐渐收了,似有些无措的样子。
两人一时没有说话,只闻夜风轻叩窗棂的声音。
“在下……有件礼物送给女郎。”他仍拘谨地叫着旧时称呼,行至榻边去翻一旁的箱箧。过了会儿找出一个比手掌大些的布包递给李瑛。
她接过来打开,竟是一柄匕首。
柴绍克制地笑了笑,“云华寺初见那日,三姑娘说想要把趁手的短匕。那时不意与三姑娘有今日缘分,因而圣人赐婚后,我便再三催促,赶在昏礼前将它铸炼好了。”
李瑛将刀刃拨出鞘,以右指弹了两下,铮鸣声悠长不息,不由叹道:“好钢!”
他又从厢房找出些零散甲胄铁片,李瑛执刀削去,竟能在一击之间将相叠数层的铁片砍断。
这匕首确然做工精良。她心中甚喜,不由看了又看,不忘道:“多谢。此等百炼之刃我定珍藏,有劳你费心了。”
“万毋言谢。风雨如晦,世道维艰。此生得与三姑娘同舟,实乃某之幸事。”
柴绍郑重一揖。
房内空旷,初冬夜风从窗间掠进来,有些微凉意。而他那身绯色吉服映着跳动烛火,蒙了层稀薄暖光。
她亦还以一笑。
倘若人间天上,终无两心相知。得遇志趣相投之辈,或许也不算太糟。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婚仪参考《梦粱录》等记载感谢在2023-02-20 12:00:53~2023-02-21 19:5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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