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如意郎

“阿瑛,听说你大哥快回来了?”喝水休息时,长孙家的妹妹随意问道。

李瑛目露惊讶之色,又抱住她手臂笑道:“我都还不知道,是二哥告诉你的?”

那姑娘脸红起来。她怕再打趣人家要生气了,便转移话题:“若大哥回来,就可以带上嫂嫂一起打马球了。”

李家大郎比他们年长不少,成婚后便住在河东,已不是同弟妹玩闹的脾性。倒是嫂嫂和她们年纪相仿,李瑛很喜欢她。

长孙姑娘轻戳了戳她额头,笑嗔道:“你呀,就知道疯玩。”

下半场局势仍旧焦灼,即将结束时那位“新人”裴元庆险险进了一球,终是李瑛这队略胜一筹。

众人下马将今天这回略略复盘,又见天光尚早,商量着要不要找个茶楼坐一会儿。却见一位小僮驰马而来,几乎翻滚着落下来,慌张道:

“二郎、三姑娘快速速回府中去!有大事啊…”

李二郎微微皱眉,沉声道:“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子。你倒口气慢慢讲,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僮喘了半晌,有些吞吐道:“是…宫中…圣人为三姑娘赐婚了。”

一众女郎公子都有些惊异,随即面上带笑纷纷贺喜。兄妹二人虽心中微诧,但还是一一回礼。

“家中有事,我们兄妹便先行一步,”李二郎拱手道,“下次再聚。”

大家自然理解。只有那裴三也翻身上马,淡淡道:“我也同你们一道。”

裴三是他们带来的,与旁人并不相熟,随着一道走也是应当。三人并那小僮便向李府纵马行去。

内侍少监已等在李府,待几人回府整好衣冠,便宣读诰命。

“…兹闻钜鹿郡公之子,千牛备身柴绍,趫捷勇力,今已弱冠…”

众人肃容躬身谢恩。父亲与少监寒暄几句,又拿了些银子答谢,相送出了府门。

阿昭那孩子从廊下扑过来,抱住李瑛的腰问:“你要嫁人了?”

二郎拎着她后颈衣领提开,对李瑛说:“我们去书房等父亲吧。”

又对裴元庆歉意一笑,“今日人多事杂,恐有怠慢。三郎在府中自便,务请留下一同用晡食。”

他点点头,目送两人消失在重重门后。只有那小姑娘留在这里,仰头打量他一眼,故作沉重地长长叹气。

——

“大哥同嫂嫂快回京了,”二哥跨进书斋先倒了盏茶解渴,“刚好能参加昏仪。”

昏仪需完成六礼,从纳采到亲迎,至少也要两三个月。大哥一家下月初到,总还是来得及了。

李瑛点点头,手里把玩案上镇纸,兀自想着心事。

兄妹对坐半刻钟,父亲终于回来了。他在案前坐下,沉吟半晌道:“刚刚中贵人透露了消息,圣人将要放我回晋阳任安抚使。”

两人闻之十分惊诧,面上微露喜色。

须知当今圣上并非先帝最初立下的太子,而是先帝次子。圣上少时聪敏美姿仪,夺宗后被立为储君。这桩故事朝野讳莫如深。

而废太子为人仁厚,父亲曾上疏请求不宜加罪,应当悯恤先太子,因之为圣上所忌惮。这些年一直放在京畿之地,不肯放出去领兵。如今终于肯将河东军政拨给父亲,确是好事一桩。

李父捋着须髯道:“阿瑛,你这婚事是圣上想将我们李家和东宫绑在一起啊…”

近年来生民动荡,时有百姓揭竿而起,朝廷平叛左支右绌。又因北境突厥重兵威胁,圣人才不得已将李父外放出去。

但也许因着多年疑心,还是先为李家女和东宫宿卫指婚,外人只会觉得李家站在太子一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想通这一关节,几人也一时沉默。半晌李父笑着宽慰道:“我们家祖上亦是钜鹿郡人,与柴小郎颇有渊源。为父观此人性情正直,为任侠之士,可堪良配。”

二哥也笑吟吟道:“柴家郎君属千牛卫,需宿卫宫城,阿瑛成婚后便不必跟着去晋阳了。河东战事频仍,还是都城繁华安逸。”

李瑛啜了口茶,也配合地笑。天家之命,媒妁之言,本就不问真心。

……对吗?

——

这消息传得很快。日暮时分裴家伯父伯母也来了,两家人一同用饭。

李府主母早逝,裴夫人便帮忙操心着需预先备下的嫁妆名帖,李瑛则在一旁心不在焉记着。

阿昭靠在李瑛身边坐,有些神色恹恹,给她挟的菜只敷衍吃了几口。

李瑛吃完后便向长辈们告退,抱着阿昭往后院走去。

小姑娘搂着她的颈,趴在肩上看月亮,半晌不说话。李瑛只好耐心问:“今日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支起身子看姐姐的脸,疑惑道:“你不是说要招婿吗?”

李瑛无奈地笑,“这是天家赐婚,岂可违命?”

“哦…”她似懂非懂,又问,“所以你要留在京城,不和我们去晋阳了?”

“是。”李瑛只从唇间挤出一个字,神色莫名。

小姑娘缩在她怀里,赌气忿忿道:“阿姊骗我,你嫌我累赘不要我了。”

她抚着这孩子柔软的发顶,心中一叹,安慰她别离乃是常事,等长大就懂得了。然而她也不过是个年轻女郎,又经历过多少分别呢?只在宽慰小妹时聊以自欺罢了。

将阿昭抱回房里哄瞌睡,她嘱咐侍女,等郎中查脉时,请人家去看看裴府送的药材是否用得上。

抚去衣袍褶皱,她重又跨进月色中向前院行去。

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李瑛的心境罕有的茫然起来。她并不讨厌柴绍,甚至觉得他为人颇亲善。但若与他共度余生朝夕相对,似乎又是不同的。

快走到前院时,隐隐听到里面的笑声,父亲他们似乎喝酒了。她不想重回席上,便抱膝坐在廊下,看庭中月色如水,连星光都衬得黯淡不可见了。

有人从前院出来,走近了才看见她坐在这儿,便在两三步外站定。

她回身仰头看去,原是裴元庆。

今日击鞠时他身手敏捷,虽少配合但球技了得,倒叫她有些惊讶。本是逍遥快意的一天,却被赐婚这大事截断。如今再想起球场上的飞扬尘土,竟恍若隔世一般。

裴三郎的发冠重又束得齐整。不知是否错觉,他垂眼时,她竟觉得那张冷冰冰的脸上隐有关切之色。

她鬼使神差问:“圣人为我赐婚,裴三哥亦在旁听旨。如此喜事,可有礼物送我?”

他微微挑眉,沉思一会儿点头道:“有的。”

他向她伸出手,指骨修长如竹枝抽节。春狩那日他也曾伸手想扶自己上马,但她没有理会。

他在她掌心里放了一朵桃花。

李瑛受伤后修养数月,如今已是初秋,夜风甚至带了凉意。

这时节明明没有桃花。

她用指腹轻轻抚过花瓣,丝绢般轻薄,但的确是草木无疑。花蕊中,隐隐还逸着似曾相识的浅淡香气。

她仰头望着月光照亮的那张玉质般面容。眉目模糊,如同惑人的精怪。

此时此刻,她却并不想叫捉妖道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

1. 部分设定来自《说唐全传》,为传奇故事,并非正史。

2. “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南北朝】谢灵运感谢在2023-02-19 19:25:57~2023-02-20 12:0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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