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风清爽,丝竹声雅正。
一派其乐融融的宴饮中,裴家三郎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他此时此刻真的很想杀回乾元山,问问他师父,那个香囊是不是变质腐坏了?
李家三姑娘——也就是惭英在当世的转生之人——自从看到他第一眼起,便很明显没有受到那香药的影响,难掩面上震惊之色。
侥幸的是其他人仍行止如常,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他拈了块糕饼嚼着,不动声色继续观察着李瑛。
哪吒花了小半个月适应天庭安排的身份。如今,他姓裴名元庆。
是的,世间本没有、也不应该有裴家三郎这个人。师父他们生生在凡人错杂勾连的命数中撒开一道缺口,把他这个额外的变数安置其中。此外又十分粗放地修改了周围人的记忆,使他们未加思索便觉得,裴家本就有三个孩子。
甚至无人注意,他和另两位“兄长”的行辈字都不同。
总归不是什么大事,等哪吒完成该做的任务,天道将重又抹去“裴元庆”的前尘过往,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当今世上虽仅有一朝,且疆域辽阔,暂且终结了此前百年的动荡之局。然而寒门世家间鸿沟尚存,各地豪强难以摒除,府兵家眷流寓无定,币制混乱难以互市……桩桩件件,并非一代帝王励精图治便能当即除旧革新,消弭积弊。
当世君主不乏野心,但大刀阔斧的改动往往牵涉了更多既得利益者的得失。
这注定是一个短命的王朝。
此时此地,曲水流觞,已是这短暂和平的尾章。
再过数年,无论是裴大夫还是李少卿,如今这些言笑宴宴的肱骨之臣,日后都是要造反的。
这些自然也在计算之中。譬如李瑛她爹是风神亢金龙转世,而她二哥则是紫微星临凡。
紫微星居于三垣正中,为斗数之主帝王星。他才是下一朝代的命定之主。
不过天将降大任,必也要磨砺其心志,唯有心性至坚者有资格、也有能力担负世间苍生之气运。因而除亢金龙外,大多星宿之主都转生在其余反王中。
原本势均力敌的布局,却被贪狼算出的变数扰动,使得李家堪称奔逸绝尘。两方有如此悬殊差距,对“紫薇星”的考验便难以达成了。
风起青萍之末,想要扭转另一方的颓势,并不见得需要千军万马。也许只是在某次至关重要的战局中多下一城,前后时机耦合,契机伏脉千里,便能借此巧力达成目的。
这就是哪吒的任务。
日后裴家与李家将有短暂交锋,他只需在那时将棋子拨动一格,整张棋局又将重回正轨。
这任务本身并没什么难的,但他眼下主要的困扰是——
裴家的人实在太多了。
自封神之后他便住在云楼宫。虽然殷夫人和李靖也同住于此,但楼阁阔大,且他单独在宫中一角辟了院子。李靖也十分识趣,从不主动来找他。即便有公事,也只遣下属往来传话。
然而裴家的氛围十分不同。兄弟几人的院落相通,裴二郎时不时便串门过来,同他探讨诗赋格律。
甚至夜半仰观月亮圆缺,裴二郎都能萌生颇多感慨,进门把他从榻上揪起来和诗。
哪吒撑着头看这位二哥咬笔凝神思索的样子,十分想把他打昏丢回去。
所幸“裴元庆”这身份专长于武艺,哪吒随意化用两句前人诗作敷衍过去,并未让裴二郎起疑。
但裴家的一对长辈更难缠些。他从未见过如此……温情的父母。
裴父位居光禄大夫,时人需尊称一声“裴相公”。顶顶清贵之臣却从不忘下衙时买几碗爽口的冷淘。虽然二哥说他早就不爱这小吃了,但还是把面吸得一干二净。
而纵使府内仆役众多,裴夫人仍会为孩子们制衣纳鞋。当然,裴相公衣裳的绣纹总是最精致。他隔三岔五便要穿着向同僚们炫耀一番。
这一切都让哪吒觉得不自在,但这些人却无知无觉般邀他同桌用饭。休沐时裴相公总是抓他一起下棋,二哥会留意铁匠铺子里适合他的兵器,而裴夫人会在他晚归时,为他留一盏灯。
他支颐看着溪水中摇摆的酒樽。即将搁浅在面前时,他右手在袖中不着痕迹划个圈,那酒樽便继续随水流晃着,不巧又停在李瑛面前。
她似乎看了哪吒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回李瑛也不再冥思苦想憋出词句,直接将酒喝了。裴相公调侃她两句,她摆摆手连连告饶。
她二哥也说了两句玩笑话,李瑛那年幼的妹妹却十分护短,振振有词道:“兄弟姊妹间应遵悌睦之道。二哥是我们的兄长,需得爱护弟妹,帮三姐姐挡了酒才是正理,怎能在一旁说风凉话呢?”
长辈们乐不可支,连连夸道“小小年纪却生了好厉害的一张嘴”。李瑛也抱住妹妹,笑言平日没白疼这孩子。
哪吒下意识饮了半杯酒,望着淙淙流水,有些出神。
或许世间父母子女,又或是兄弟姊妹,本应如此温情吗?
——
正值春日,万物萌动,皇帝诏令百官随御驾春狩。
御用猎场虽不像汉代上林苑一般恢弘铺张,但景致亦十分壮美。整个冬日深居屋内,一众朝臣此时都等不及在皇帝面前一展身手。家眷们也兴致勃勃同往,能否打到猎物倒在其次,与相熟的夫人们共赏春景也是乐事。
裴家小郎们自然随父亲一同去了。
这种御驾亲临的狩猎自然不需贵人亲自追捕,往往有兵卒预先搜寻兽群,武将领兵包围收缩,再由皇帝亲射。
裴相公是文臣,这场合不必凑到圣上眼前。而李父背着武职,早早便去御驾之侧侍奉了。
李家的孩子们便又与裴家同坐了。
许是因为今日风尘大,李家没带小妹妹出门,只有李瑛和她二哥到裴家帐子边,与裴夫人寒暄半晌。
裴夫人劝几个小辈出去转转散心,他们几人便去了猎苑马厩各自挑选马匹。
哪吒随意牵了最近的一匹白马。那马原本十分不耐地吐气,他轻叩了叩马的脊背,立时使其温顺许多。
李瑛很快也牵了一匹棕马出来。她轻抚了抚马儿的鬃毛,喂了把草料后装好马鞍。
“裴三哥,听说这猎苑有熊罴,”她挑眉看他,不像上巳节那般不自在了,“不如我们比比谁能先猎到吧?”
哪吒凝神听了听风声,认真答:“此处没有熊。”
李瑛撇撇唇角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说罢便要翻身上马。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扶她一把,然而只有一片衣角擦过指尖。掌心空落,除了阳光,什么都没握住。
李瑛执缰笔直坐在马背上,垂眼看他时微有挑衅之色。
她穿着一身利落骑装,袖口裤腿束起,头发扎在幞头里,是干干净净的漂亮。
他将手背回身后,指尖轻捻,似乎还留有衣角微凉的触感。
从前他只能旁观惭英一世世生死,而此时此刻她却站在自己面前。尽管她并不记得轮回外的前尘往事,但他们仍能同行、交谈,也许还能成为交情匪浅的友人。
多奇妙啊。就像他真的能改变她的命运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1. 裴元庆:《说唐全传》中的虚构角色,为裴仁基之子,传说为哪吒转世
2. 冷淘:类似过水凉面
哪吒:被迫下凡修bug的中坛元帅一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