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比试似乎打破了近年来“兄友妹恭”的假象,李瑛毫不客气地回瞪了她二哥一眼,但还是啜了口他倒好的茶。
两位长辈被他们逗乐了,笑过半晌后,裴伯父又道:“话说回来,若我没记错,三姑娘也已到了及笄之年,考量婚事也不算太早。”
他看着李家的孩子们长大,只当是自家儿郎一般疼爱,便也不避讳什么,笑着问道:“阿瑛喜爱什么样的郎君,说说看?裴伯父帮你多多留意。”
她丝毫没有露出羞怯之色,看着一旁小妹的别扭神色,心中暗笑,面上则一本正经道:“孩儿并不挑剔,只要是愿意入赘我们李家的儿郎便可。”
二哥闻言笑得直打跌儿,裴伯父也大笑不止。父亲则是又气又笑,拿起手边的扇子敲她额头,骂她成何体统。
只有阿昭满脸茫然,揪着二哥的袖子问什么是“入赘”。
“…就是不仅阿瑛日后不会离开咱们家,还能再抓个哥哥来陪你玩。”李二郎绞尽脑汁解释道。
阿昭便立刻倒戈了,拍着几案连声说:“入赘好入赘好!”
几人乐不可支。半晌裴伯父才整理衣襟,起身道:“我也该归家了,夫人还等着我用饭。”
父亲起身送他。两人走到院门时,裴伯父又转过来对几个孩子说:“过几日上巳节,咱们去城外山上玩。我也带上家里那几个儿子,你们小辈在一处更有话说才是。”
又对阿瑛眨眨眼道:“我今日回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做上门女婿。老夫可十分盼着和你父亲成通家之好哩。”
父亲老脸一红,揽着他的肩便出门去了。又回身朝李瑛点了点,意思是等回来再收拾她。
——
春日三月三便是上巳节,宜洗濯祓除,去宿垢疢。前朝兰亭修禊,曲水流殇,可谓佳话,后世因而兴起造园之风。
本朝国都虽在北方,城郊大小亭阁亦有十余座,李家和裴家租下的这间是较大的一座。
世家出行颇讲究排面,仆役前后开路,帮主家上下打点。尽管李家是武将出身,并不大讲究虚礼,但这次出门总计也有近二十人,难免有些混乱。
阿昭近日精神很好,乏力的时候也少,这次便跟着一同出来。李瑛将她安顿在避风的地方,又点上炉子热茶热药,直安排了两刻钟才大致忙完稍坐一会儿。
已有一两年未出府了,阿昭披着夹袄捧一盏茶,十分好奇地四处张望。
裴家的车马也到了,一大家子正在安置。远远看去,裴伯父似乎还提了一张棋盘,颇有几分滑稽。
阿昭眼也不眨看了一会儿,忽然撺掇她道:“你快去裴家那边,和伯父伯母打个招呼。”
李瑛狐疑看着这小姑娘。平日她是最不耐烦这些虚礼的,怎么今日如此热切?
于是有意慢悠悠道:“急什么?现在人多事杂,等他们安顿好再过去也不迟。”
而后冷眼旁观阿昭火烧眉毛般折腾坐垫,又不住叹气,终于忍无可忍道:
“诶呀呀,你不要总围着我转,快去看看裴家那几个哥哥生得怎么样,最好赶紧给我找个姐夫来。”
上次观棋回来,阿昭问了房内侍女许多关于“入赘”“招婿”的问题,她们只得忍着笑一一解释。因此,阿昭现在自信已十分懂得婚姻了,说不定还能胜任半个媒人。
李瑛不由奇道:“你这孩子好生奇怪。前两日还不想我嫁出去,怎么今天就为我张罗起来?”
阿昭一本正经道:“等有了姐夫,你就不会总围着我张罗,又多一个人能被你磋磨。”
周围婢女们不由得掩唇而笑,李瑛也笑着轻捏她脸颊。
礼节当然是要周到的。待裴家大致安顿好,李瑛便跟着父兄一同过去了。
裴伯父还是一副笑口常开的样子。裴夫人则仪态雍容,面上笑意温和。见李瑛过来,她便亲切叫她坐在自己身边。
“你小时候还常和两个姐姐来我们府里玩,怎么这几年把我这老婆子都忘在脑后了?”
李瑛笑着连声告饶,裴夫人又促狭道:
“你伯父可把上次的事情都同我讲了。今日正好,还不快来见见你几位哥哥。”说罢便招呼一旁的几位小郎过来。
李瑛难得有些脸红。往日在家中说笑也就罢了,还真没想过直接叫自己来相看,虽然多半只是裴夫人的玩笑之语。
“大郎上个月外放出京了,现下只有二郎三郎在我身边,”裴夫人招呼两个儿子坐下,“快来见见你们阿瑛妹妹。”
李瑛行礼道:“见过裴二哥、三哥哥。”
二人一一还礼。裴家二郎生得十分温文,一派饱读诗书的模样,想是日后要继承裴家衣钵的。
她又看了一眼裴三郎。
山间竹林似乎无风自动,游人喧哗之声变得十分遥远。她盯着那双眼睛,有片刻恍惚。
他的眼珠乌黑,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她——
像画本子里的山间精怪。
他的一双剑眉如深漆之色,鼻梁挺直切分光影,朱唇薄得近乎锋利。
每一样都无可挑剔。
好奇怪。看过一眼后,她明明知道这裴三郎是很漂亮的。可一旦移开视线,就无法再将那精致的五官拼凑成有意义的组合。
裴夫人摇了摇她的手,面前的裴三郎也露出疑惑的神色,轻声问:“阿瑛…妹妹,身子不舒服吗?”
她下意识摇头,却有些惶然地扫视四周。
他们都关切地望着自己,她只好强笑道:“无事,刚刚想到小妹的事情,有些走神了。”
裴夫人目露怜意,揽着肩臂嘱咐她回城后去裴府拿些药材,她点了点头。
游人嘈杂交谈声重又如潮水般淹没亭子。她却像突然有冷风吹过般,抱着袖子抖了抖。
他们都不觉得奇怪吗?
她明明记得,裴伯父只有两个孩子。
——
“喂喂,回神了!”
阿昭十分不满地在她眼前摆手,李瑛歉意一笑,握住她的手。
“你怎么去打个招呼,回来就失了魂一般?”阿昭像个小大人一样皱着眉,又难掩好奇,“难不成,裴家哥哥当真如此俊朗?”
在她心中,自己家两个哥哥生得爽朗清举,已经是一等一的潇洒隽秀。很难相信世间有哪个男子,能俊美到让阿姊失魂落魄。
却听她三姐认真问:“你从前见过裴家三郎吗?”
阿昭奇怪道:“当然没有。往日你和另两个姐姐去裴家玩儿时,我还不会走路呢。”
李瑛若有所思点头,又把二哥叫过来,小声问道:“裴家那位三郎,是伯父过继来的养子吗?”
二哥满脸疑惑之色,甚至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温度,“什么养子?裴家又不缺儿子,为什么要过继孩子?”
转念一想,他面上又浮起一个微妙的笑。
“你不会还想着招婿吧?快清醒些,就算是裴家的养子也不可能入赘到咱们李家来。”
李瑛面无表情将他推走了。
阿昭自以为听懂了这番对答,目露忧色。正想说些什么,那裴三郎竟走到她们席边来了。她连忙屏气凝神,打算仔细观察一番。
他躬身一礼道:“母亲请妹妹们过去同乐,一会儿便是曲水流觞了。”
李瑛淡淡点头,抱起阿昭跟在他身后。
阿昭心下有几分失望。这裴家哥哥相貌倒是周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但也绝算不上龙章凤姿,至少比不上自家二哥。
阿姊怎么偏偏喜欢这样的人呢?
虽然总爱和她对着干,但在阿昭心中,世上再没有比她姐姐更好的姑娘了。这么好的李瑛,应当配一个举世无双的郎君才好。
但她房里的侍女们也说,情爱一事是不讲道理的,与身份贵贱、容貌美丑都没什么干系。
她感到十分忧心,小小脑瓜里已经在思量怎么不着痕迹地棒打鸳鸯了。
李瑛倒没注意到小妹丰富的内心活动,只抱着她在溪边坐下。裴三郎刚好坐在她们左手边,让李瑛有些微妙的不自在。
曲水流觞是先辈们流传下来的风雅玩法,酒樽顺水而下,停在谁面前要么饮尽要么赋诗。
李瑛自小醉心武艺,诗书读得马马虎虎。若是停在她面前,她就硬着头皮化用谢公,勉强应付过关。
她擦了擦汗,心中暗想,似乎那酒樽从未在裴三郎面前停过。
不幸又轮到李瑛一回,她实在编不出新章句,只好自罚一杯默默饮尽。
她早饭用的不多,清冽酒液入喉不由醺然,脸上很快浮起酡红。林间风轻柔抚过面颊,带来一阵凉意和隐晦浮动的香气。
她突然明白裴三郎身上的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那似曾相识的桃花气味。
作者有话要说:阿昭:哼哼,用自家妹妹当借口的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