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双肩颤了颤,缓慢转头和哪吒对视。
他一张脸十分秀气,面上光洁并无须髯。此时向哪吒勉强笑了笑,倒像是被恶霸欺压的良善书生。
“诶哟我的乖徒儿……”
他用拂尘的玉柄搔了搔发髻,眨眼间变成了一个弓着背的老者,连拂尘都十分配合地换成一支桃木手杖。
“咳咳咳…”
再用一连串咳嗽打断哪吒还没出口的问话。
哪吒对这一套流程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能忍住无语,十分有眼色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老者”立刻配合地直起身,真挚望着他。
“真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
面前这位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太乙真人。仙人本体的容貌便是他们得道时的模样,他师父的确是天纵英才,羽化登仙时甚至未及弱冠,看上去就是个脸嫩的小道童。
哪怕是神仙,也难免被做人时的思维套住。在被不同访客问了十几回“你家仙君去哪儿了”后,太乙真人愤而改换了自己的容貌。
只是时时维持周身变化也十分消耗法力,因而他独处或对哪吒传道授业时,便常用本来面目。
哪吒心中一叹。或许因为师父得道时尚且年轻,心性也格外跳脱,才对自己如此纵容。不仅用正派或不正派的方式帮忙料理各种烂摊子,还把他从地府拉了回来。
思及此,哪吒也不想深究他为何骗自己闭关去了,只把自己怀里的琉璃灯掏出来,挂在那只黄牛的角上。
“既然师父要去拜访燃灯尊者,顺便帮徒儿把这灯还了吧。”
尊师重道嘛,他十分懂。
太乙真人凑近细看,倒吸一口凉气。
“你你…你这孽徒!连琉璃灯都敢偷,你还能闯出什么祸事来。”
太乙真人高举桃木杖敲他脊背,倒没用什么力。哪吒甚至懒得配合演出“挨打”,只抱臂站在原地,无奈吐了口气。
太乙悻悻放下手杖,重又爬上那头黄牛。
“哼,真是越长大越不可爱了。”
他继续慢吞吞沿着石阶上山,又吩咐道:“你先回乾元山等我,为师有要紧事交待你。”
哪吒敷衍行个礼,但还是跳上云头往乾元山金光洞去了。他师父在这道场设了禁制,除了太乙自己回家能飞天遁地,连哪吒来了都得从山下一级级爬起,还是早些过去的好。
果然,待哪吒爬了半个时辰终于走进金光洞道宫,太乙真人已经美滋滋坐着喝茶了。
哪吒盘膝坐在下首,小童上前也为他倒了茶,有礼道:“师兄。”
哪吒点点头,抬手饮下半盏,茶底中有隐约的桃花清雅香气。乾元山只有这一名道童,是院中桃树精魂所化,师父也待他如座下弟子。
小童退出去将殿门自外阖上,屋内便只剩他们两人。
太乙真人用指节敲着桌案,思索一会儿道:“今日天庭那场大朝会叫了不少人来,你可知晓?”
哪吒支颐把玩着茶盏,百无聊赖点头。
“人间此番大乱已近两百年,纷争缭乱无有止息,庙祠亦多有损毁,于各仙家有害无利。因而多番商议后,决定派遣各方星宿神祇临凡降世、各尽其力,使九州合而为一重归太平。”
哪吒听得兴致缺缺。为了人世平安还是为了香火神寿永续,也许早已搅作一团辨不分明了。左右他以武职立身,念众信力于他而言并不那么要紧。
但为了照顾师父的面子,他勉强配合道:“下凡星君如此之多,应当是替了凡人之位,而非另立名目?”
太乙真人赞许点头,呷了口茶答道:“徒儿说的不错。此番下凡于他们而言便似一世历劫,不具原本记忆,无法动用法力,与常人并无不同。只是发挥各人性情,草蛇灰线,将天下局势收拢。”
“所以…”听了半天他仍不明所以,“这事儿和我有什么干系。”
“咳咳…”太乙真人又是好一阵咳嗽,一张皱纹交错的脸变得通红。
赶忙灌一口冷茶,半晌才勉强道:
“原本嘛,的确是没什么干系的。但北极贪狼星君说他近日推算天象,发现一处不知源头的扰动。
按照众仙下凡的角色重新推演,原本缓而有序的局势变得十分失衡……”
听到这里,哪吒已有十分不祥的预感。但还未来得及打断,师父又道:
“所以,值此困窘,需要我的好徒儿下凡拨乱反正、重整乾坤。”
哪吒觉得自己今日把一旬的气都叹完了。
他把饮尽的茶盏在指尖转起来,不抱希望地问:“我能不答应吗?”
“诶呀呀我的好徒儿,”太乙露出个十分慈祥的笑,“为师已帮你在玉帝和众尊者那儿答应了。就当公派游玩人间嘛,反正你也不爱和你那爹共事。”
这话倒是真的。哪吒也懒怠同他扯皮,直接问道:“那是否需要禁锢我的法力?”
这回太乙真人十分慷慨道:“人间原本没有你的位置。何况你是莲花身,亦无法分魂移魄,用自己本体下去即可。
法力禁制什么的也通通免了,只不过需要遮掩你的真容。你且上前来。”
哪吒起身走到他面前,太乙将一只香囊模样的小玩意儿放在他手中。
“日日改换真容十分消耗法力,连为师也不能时时周全。你且把这香囊戴上。它的香味轻微,凡人闻了会有些微难以察觉的恍惚,不会发觉你身上的异处。”
他捏在鼻尖轻嗅了嗅,是桃花混着某些香料的味道。算不上十分好闻,他随意将其挂在腰间。
太乙真人又交给他一份文札,最后嘱咐道:“你需记得,人间这身份位置是为你生造的。待你完成任务重回天庭,曾在人间结识的人都会将你忘记。你可明白?”
这倒不算奇怪。况且他与凡人短暂数十年的相处,又有什么教他们记住的必要呢?
“徒儿记下了。”他拱手一礼打算回云楼宫,安顿好杂事便下凡去。
太乙真人露出个意味莫测的微笑,在他看来是师父一贯喜欢的故弄玄虚罢了。
“去吧去吧,”太乙摆摆手,“记得早些回来。”
——
哪吒先去南天门把雪明接回来。本想托付给杨戬,但他还在天宫中听朝会尚未脱身。
他踌躇一会儿,最终回到云楼宫去了主屋。
这回只有殷夫人在。他大致讲了师父交待的任务,自己又需离开天庭一段时日。最后硬着头皮问,能不能暂将雪明放在此处。
殷夫人全无为难的样子,反而唇角微弯,欢喜道:“太好了,我近日正想要一只狸奴。”
全然未提这并不是只普通的猫儿,而是缕莹白的魂儿。
雪明倒十分自来熟,在殷夫人面前的小几上踱了几圈,安然趴到她膝上伸个懒腰。
哪吒放下心来,对殷夫人的嘱咐一一应答后,出门便向凡间去了。
他依着师父给的手札来到一座城池。这里似乎是人间的国都,虽然师父说民间一片大乱,但此处倒是车马如龙,一派繁华之景。
哪吒在城外驻足,本想叫出土地来问问,自己在此地这个身份家住何方。放出灵力查探一番,却发现附近有供奉他的一处庙祠。
他并不仰赖人间香火,凡人为他建造的行宫便也不多,刚好遇到一座也是缘分。
况且天上还在开朝会,他当然更不着急。既然师父忽悠他说此番是来人间游玩,他先逛逛再说。
思及此便向那庙祠行去。
一路上发现这城郊寺庵道观着实不少,往来男女老少络绎不绝,连这附近方圆几里的空气都飘着淡淡的信香气味。
相比之下,供奉他的庙祠便有些寒酸。
殿外匾上的“三太子庙”几字剥落了大半,显然这里并无常住的和尚道士,只任信众自己拜祭。
殿中几只蒲团落了灰,哪吒怀疑并不会有人愿意跪到那玩意儿上面。供奉的塑像倒是寻常,是个披着红绫、手持长枪的孩童模样,只是色泽不再鲜艳罢了。
这惨淡景象倒不甚令他意外。凡人供奉哪吒三太子,多半为求免于疫病之害。倘若很长时日没有瘟疫爆发蔓延,人们将他遗忘也是正常。
他负手在香案前站了站,木胎泥塑垂眸与他对视,无情无欲,无忧无怖。
殿外石阶上突然传来脚步声。那声音很轻巧,似乎有韵律般跳跃着,轻轻叩击在石板上。
一个带着幕篱的女子走进来,垂下的柔顺白纱遮住她的面容,只见她提着淡青色的襦裙一角迈过庙内高高的门槛。
虽然看上去,更像是跳着进来的。
在来得及思考之前,哪吒已施法隐去身形,将自己附在那神像之上。
他认出了这姑娘。
她是惭英。
随意走进一间自己的庙祠,遇到转世故人的可能有多大?按理来讲,人世间众生相逢之机缘当如恒河沙数。
但偏偏,他们在此时此地重逢。
哪吒很难记清面容,但他每每认出惭英似乎也并不是缘于面容。譬如方才,惭英甚至还没将幕篱摘下。
没有前世记忆,她当然并不认得自己。惭英手指挑开面纱,仰望了一会儿那塑像,又低头看了看殿中的蒲团。她利落地提起一只,拎到殿外敲灰。
哪吒难得有些不自在。不只因庙内破落,还因为这塑像…除了那两片荷叶,基本可以算作裸着。
惭英很快将那蒲团拿回来摆在正中,又将另外几只也敲干净。忙完后将包袱里的果子贡品一样样摆出来,在香案上放好。
她摘下幕篱叠起放在一旁,手上握了太极印,躬身一拜。
“……诚愿三太子护佑阿妹,令其病去神轻,安然无忧。”
他听到了她的祈愿。不是用耳朵,而是由于他附在神像上,便能听到信众所求。也是这时他才迟迟想起,自己似乎还能护佑孩童。
她这愿望倒不难,等他有时间问问土地她的姊妹姓甚名谁即可。
惭英默默祈祷一会儿,起身拿着幕篱欲走。快要跨出殿门时却突然回首驻足,脸上浮现疑惑之色。
有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法力退步到隐不住身形了。
她当然没有看见他,只是蹙眉思索了一会儿。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明明这山上没有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修复一些bug(
注:
1. 贪狼:北斗第一星,主祸福,化桃花煞。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