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康公主眼中,李英生得像一只矜贵的狸奴。
懒怠言语,最喜晒太阳。
她院中廊下一角是专属李英的位置。铺一方软垫,她便窝在那里看话本吃渍梅子,天气好时能待上两三个时辰。连婢子们都打趣,说英娘子像赖在公主身边的一只猫儿。后来她便送给李英一只尺玉霄飞练。
到李英死时,也唯有那只猫儿陪着她。
——
南康公主下嫁大司马时,年已二十,在那时看来算不得年轻。但她是明帝长女,自幼深受宠爱。父皇甚至允她舞刀弄枪,养出一身男儿气概。
订下婚事后她着人打听了这位桓郎。那时他还只是名都尉,桓氏也不过世家中流。听闻他风姿翩然、俊神朗鉴。南康对此倒不甚在意,她已经看厌了病怏怏的美男子。
奇的是咸和三年的叛乱中,他的父亲为乱党所杀。而他隐忍四年手刃仇敌,终报父仇,其时尚未及冠,为世人称许。
这倒让南康有些兴趣。
他们最初也有过蜜里调油的日子,少年夫妻相看不厌。她随他辗转琅琊、临淮,每日等他从官衙归家一同用餐饭。在外人面前豪爽舒朗的桓刺史,也会在她面前抱怨同僚。而她为他按揉额际,入夜相拥而眠。
只不过,人都是会变的。
他的官越做越大,统领的兵卒部伍也越来越多,渐渐无暇闺房之乐。后来不时受纳部下同僚奉上的侍妾,二人渐渐离心,不再促膝长聊,唯有相敬如宾。
出镇荆州后,他的野心初露端倪。未等朝廷回复首肯,他便率军西伐巴蜀。他确也是天纵英才,轻军速进以少胜多,将那偏安一隅已然腐朽的小朝廷踏作齑粉。
末代国君自缚投降,并将亲妹奉上,以求开恩。
南康就这样与李英相识。
最初是婢女们向她抱怨,说郎主专宠那李氏,竟让她住在书斋后日日侍奉,简直不成体统。
南康倒并不生气。她贵为公主之躯,其余姬妾怎可同自己相比。再加上她最讨厌女子娇滴滴的样子,甚至不愿同她们讲话。
只是她也有些好奇。桓郎虽爱美色,但也从不曾为谁停留过。李氏这亡国公主竟有如此美貌吗?
也许是为了排遣无聊,只是想吓吓那女子。又或许那时,南康还对他存有一丝虚幻的希望。她带着十数名婢女提刀来到书斋。
当然,就算南康杀了李氏,桓郎也不能拿她如何。
只是在望向她时,南康有霎时恍惚,甚至片刻间忘记自己的来意。
李英的确是极美的。蜀地的温和滋养了她散漫淡然的眉眼,屋内穿着凉快,她肩头似单薄玉山,繁琐配饰和腰上挂着的鸡心佩都显得黯然。
即使一行人突然闯入,亮出十数把白刃,她仍如常梳理发丝,对南康温和一笑,大方道:
“问公主安。”
实在是怪异,实在是胆大妄为。
但不得不承认,比起“夫人”这称呼,南康更喜欢她叫自己公主。
南康正色道:“若孤今日决意杀你,你当如何?”
李英收了笑,起身敛容郑重一拜。
“妾国破家亡,被迫来此,非我本愿。若公主今日杀我,亦全我本心,实乃幸事。”
南康一时默然。
李英比自己年轻许多,天下之大却已无处容身。她曾经也是位公主。只可惜成王败寇,却令深宫女子任人践踏。
南康丢开短刀将李英扶起,唤了一声“阿妹”。
身后婢女们目露讶色、面面相觑,片刻后默默收刀还鞘。公主这声阿妹便是认可这李氏的身份,此后府中再无人能为难她了。
南康做主让李英住进一间单辟院子,桓郎也没说什么。他一向对南康甚少约束,亦不曾驳回她在府中的任何决议。况且妻妾相处和谐于他只有好处。
只不过男人也许更爱看女子们为他争风吃醋。自从李英日日去南康身边侍奉,他便也没了兴致,将她们一并忘在脑后。
说来也怪,南康明明最厌烦娇滴滴的姑娘们,却总也无法对李英心生不喜。
她看上去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却对南康和婢女们身上的刀兵颇感好奇,央求她们教自己学些武艺。
除了打下些功夫底子,她还跟着学会了骑马御术。春日里一行人于郊外纵马踏青,好不快意。
有时南康恍然惊觉,这宅院深深,竟不似从前那般难熬了。
桓郎累迁大司马。朝中忌惮他有不臣之心,却又仰赖他的兵力,拜其为太尉。虽然桓郎固辞不受,但嗅觉敏锐者已感到这权力之衡日渐倒转。
夹在皇族和丈夫之间,即使只是身在后宅,南康也渐渐觉得窒息。唯有李英常常妙语连珠化解愁绪,令她稍感安慰。
夏日午后她们常待在湖心亭乘凉。南康端正坐着,而李英混不吝枕在她膝上嚼梅子,任她用五指梳理自己乌黑委地的发丝。
南康笑骂:“我真不知自己是认了个妹妹,还是养了个女儿?”
李英则合十双手,笑眯眯回道:“天可怜见,务使我来世托生于公主膝下。”
婢女们早已习惯了她胡言乱语,此时也笑作一团。
“有一桩事使我常怀不安,愿自白于公主,望您宽宥。”李英突然一本正经道。
南康随意道:“说来听听。”
“当日与公主初见,一番言辞乃有矫饰。这些年公主待我以诚,我亦不愿欺瞒。公主可会怨我?”
南康捏了捏她鼻尖,笑道:“你这小滑头。”
又好奇追问:“你那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李英难得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想活。”
“蜀都城破时,教习嬷嬷说我应当以身殉国。可我不愿。”
她微有茫然之色,目光掠过湖上水烟,似望向遥远故国。
“我想活着。那日公主提刀而来,我心中甚惧,唯恐死于刃下。可我知道您是坚卓女子,必不喜狼狈求饶之态,因而故作慷慨之言。幸而公主仁厚,留我侍奉在侧,以至今日。”
南康闻言心中酸涩,却难生怨怪之情,明白李英说的是肺腑之言。若她真恼了当年的欺瞒,将李英打杀发卖呢?李英这番倾吐,并无转圜余地。
人与人向来是以心交心,南康如何能怨她?
她强笑去拧李英的颊肉,戏谑道:“你可真是厚颜。还说于我身侧‘侍奉’,倒是我侍奉你多些吧?”
李英感激一笑,又将腰间的鸡心佩解下,郑重道:“公主于我恩重如山。我身无长物,只能以此为报,请您务必收下。”
南康知道那是故国留给她唯一的念想,自然不收,只说:“你好好留着吧,孤有的是金玉器皿,要你这玩意儿作甚?”
将这话岔过去,两人又笑闹一阵,却听李英迟疑道:“实在奇怪。明明是男人们征伐南北,大兴兵戈,为何要死的是我呢?”
她们一时默然,湖心亭中久久无人言语。
——
直到六年后大司马伐燕失利、大军焚毁战船黯然败走时,南康才真切明白李英的话。
桓郎撤兵仓促,自然无暇顾及家眷,她们只得带着府中仆役自行奔逃。燕国慕容将军特派出一路精兵追拿桓氏家眷,欲挫其锐气。
她是当今帝王的长姊,是大司马的发妻,一旦落入敌手则朝廷颜面无光。李英自愿与她互换衣饰引开追兵,本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公主的性命得以保全,李英则有忠烈的身后名。
南康甚至不必开口做那个恶人。
是了,她是应当与李英分道扬镳的。当她全须全尾回到山阳与桓郎重逢时,那一贯潇洒豪爽的男人竟也落了泪,连连感念上苍。
南康握紧袖间的一块硬物,那是李英遗落在这身衣物中的鸡心佩。
她恍惚地想,不是这样的。他该感谢自己那位姬妾,只是他早已不记得那李氏了。
此后多年,夤夜梦回,南康总能看到那个瘦削苍白的背影。有时李英凭栏远眺,回首向她灿然而笑,将蜀郡巍峨险峰指给她看。
有时如从前一般枕在她膝上,嫌弃梅子太酸。或是与她对坐下六博棋,抱怨公主不肯让自己一局。
十分偶尔,她会一身血迹出现在南康梦中。本应是眼珠的地方却有骇人空洞,右手握住左臂,疼痛难忍的模样,却歉意向她微笑,像是怕吓到她一般。
南康醒转时漏夜静谧。桓郎睡在她身侧,有低微鼾声。一切都平静安详,她却觉得有一柄薄刃在自己胸膛翻搅。
令她紧咬住自己颤抖的指节,潸然泪下。
大司马逐年收拢权柄、清除朝中异己,甚至有风声说他欲行废立之事。宫中遣人向南康传话,请她试探大司马心意,再多吹吹枕头风。她表面应下,却已心灰意懒,郁郁不出。
又四年的深冬,南康病得起不了身,郎中都说药石罔医。大司马极为哀恸,守在病榻前默然流泪。郎中婢女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伉俪情深。
数十年相处总有情分。大司马屏退众人,握住南康枯瘦的手,低声道:“你若身故,我当为你追谥皇后。”
这昭然不臣之心她却恍若未闻,一双眼直勾勾看着他的脸。
他们都老了。但他仍担得起一句风神疏朗,即使眼角刻下细纹,也还是庄雅慨然的模样。
她轻声问:“桓郎可还记得阿英吗?”
他皱眉思索良久,恍惚想起那是救过南康的忠仆,府里还为那女子立过衣冠冢。更久之前她曾是他的姬妾,只是他早已忘记那人的形貌。
“你有什么要交待的?”他温声道,“我自会帮你办妥。”
南康痴痴望着他,良久方道:“她说她想活,最后却为我而死。
天家于我恩威并重,桓郎亦是薄幸人。此生唯有阿英,不曾负我。”
他一时怔然。
南康艰难从袖间掏出一只鸡心佩,却并没递给他,只低声道:“把这块玉……随我一同葬了吧。”
这些年她时常想,如果当年在湖心亭收下这玉佩,是否算是恩情已偿?也许……日后李英便不必再替她赴死罢。
严冬时节,窗外雪花纷扬,天地间一片寂然。
就像她们葬在同一场雪里。
作者有话要说:1. “我见犹怜”:南康公主与李夫人的故事,散见于《世说新语》、《妒记》、《敦煌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