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摸了摸额上的红莲印,短暂亮起的片刻中那里微微发热,温度沾上指腹再甩不掉。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惭英了。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不知她已历经几世轮回。唯有上一次红莲印亮起时,他刚好准备下界除妖,印象格外深些。
那时他大概掐算了惭英投生的方位,落在益州蜀郡一带。此后十数年忙于降妖,彻底把她忘在脑后。
只是……满打满算也只过了二十年出头,她不会每一世都那么倒霉,全是早夭的命格吧?
既然今日得空,不如直接去看看。他和杨戬打了招呼,掐个诀便往地府去了。
甫一看见三涂河,便有两个阴差迎上来。
“见过三太子,”他们打个稽首,掩住面上的忐忑神色,“不知此来所为何事?”
“只是送故人一程,到奈何桥头便回。”虽有些不耐,但哪吒不欲为难他们,仍做了解释,说完便自顾自行去。
阴差面面相觑,又怕再多问几句惹这煞神动肝火,只好悄无声息跟在后面。
哪吒来得有些晚,循着魂火找到惭英时她已排在上桥的队伍里。看见他时先是一愣,而后眉眼弯弯笑起来,同他招手。
等着喝汤的队伍绕成九曲回肠,幸而哪吒施追踪咒时指尖燃了三昧真火,鬼魂们避之不及躲开一条路,让他走到惭英面前。
她的魂体似有变化,但因为通身俱是银白色,看得并不分明。只依稀分辨出她右眼瞳中变得有些浑浊,左臂腕上有一道伤痕,大半被衣袖掩住。
哪吒微微皱眉,按理说生前的伤痕并不会出现在死后魂体上。然而排在她前边的只有五六只鬼,问她这一世经历怕也来不及了。
哪吒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听她问:
“殿下可否帮我个忙?”
几世以来这似乎是惭英提出的第一个请求,他也有些好奇。
“你说说看。”
她用右手在左边银白色的袖子里掏啊掏,掏出小小一团柔软物什递到他眼前。
那银白一团竟微弱惊叫一声,又跳回到惭英肩上,埋进她颈后发丝里,似乎很怕他的样子。
竟是只小猫的魂体。
她无奈又揪着猫的后颈提到面前,一边对他道:“这一世唯有这狸奴陪我最久,却不幸和我同赴黄泉了。我看这一路只有人的魂魄,并无猫狗生灵,担心它走错了路。
劳烦殿下把它带去正确的转世之途吧。”
他一手接过那只猫,答道:“这并不难。”
那小猫倒乖觉得很,许是察觉到哪吒很不好惹,一落进他手里便不再扑腾,而是安静装死。
“多谢殿下,”她认真躬身一礼,“便送到这里吧。”
不知不觉队伍已排到惭英,孟婆将汤递过来,饶有趣味打量他们两人。她掩唇一笑,只露一双眼睛出来,亮得吓人。
“这才子佳人阴阳殊途的戏码我可见得太多啦。只是没想到,连三太子也难逃窠臼?”
哪吒冷着一张脸,并不理会她跳脱的思路。而惭英只是向她笑笑,接过那盏迷魂汤。
一饮而尽。
她喝下去时彷佛打了个寒战,周身不自觉地抖了抖。似乎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自脑海抽离,她茫然将汤盏递还给眼前的美艳女子,循着旁人的足迹走下桥。无喜无乐,无忧无怖。
哪吒看着她汇入一片银色潮水般的魂流中,一次也没有回头。
无视孟婆戏谑的眼神,他掂了掂手里装死的那只猫,回身走下奈何桥。
桥下等着的阴差擦擦汗迎上来,哪吒提着猫在他们眼前晃了下。
“这小玩意儿我带走了。”
从地府带走生魂自然不合规矩,但这煞神用的也不是商量的语气。他们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他走后再向上回禀了。
——
杨戬再次来云楼宫串门时,惊讶地发现哪吒这小院里多了只活物。
一只小猫趴在池边伸出前爪去抓潭中莲叶,啸天则兴奋地跳过去想捉这小猫。
“噗通——”
啸天扑腾着从潭水中浮上来,一张狗脸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自己怎么连只猫都抓不到了?
那只猫颇为鄙夷地朝它吐了吐舌头,轻轻一跃,抓着乾坤圈三两下攀上哪吒肩头。
杨戬在池边坐下,笑吟吟看着,问道:“你特意去一遭地府,就是为了这小东西?”
哪吒伸出手指揪了下猫的胡须,把它放在地上。他散漫坐进秋千里,一开口却答非所问。
“我想用灵鹫山那盏琉璃灯,二哥帮我想想办法?”
杨戬神色微妙看他一会儿,却没追问下去,倒真的思索半晌。
“啧啧,不好办啊不好办,”杨戬夸张地摇头,“燃灯尊者可是李天王的师父,你和他算是有旧仇吧?”
哪吒淡淡一哂:“正因如此,才要请二哥帮我想个法子。”
杨戬容貌清正俊朗,看上去是个十成十的正人君子。实则若论诡计频出、不讲武德,首屈一指便是这位显圣真君。
他摩挲着下颏试探道:“不如请太乙真人出面借来?他们是平辈师兄弟,应当会卖这个面子。况且你师父疼你,你去求求他不就成了。”
这法子哪吒自然是想过的。
“师父近来在闭关,恐怕要百十年才出来,我等不及。”
杨戬用指节敲敲膝盖,只得继续思索。
“喵呜——”
啸天好不容易爬上岸来,充满好奇地继续撩拨那只猫的魂体,气得它弓背竖毛嘶叫。
杨戬抚掌大笑,戳戳哪吒的肩说:“你化成一只猫如何?燃灯尊者喜爱飞禽走兽,在灵鹫山养了梅花鹿和金翅雕,你混进去也不显眼。把琉璃灯拿出来速用速还,不是两全其美?”
哪吒嘴角抽了抽,叹服于他思维之跳脱。
于是就这么干了。
杨戬假托玉鼎真人之名前往灵鹫山拜访,与燃灯玄谈道法相聊甚欢。而哪吒则化作一只猫潜入元觉洞。
往日收伏马善时他曾见过那盏琉璃灯,如今从元觉洞一众私藏中找出来也不是难事。
他叼着灯避开往来小童,正要从外墙翻出时却感到一阵庞大威压扫过周身。他霎时定住身形,正想着怎么用师父做个借口,那压力却消弭无形。
的确十分奇怪,但或许只是尊者惯例探查自己洞府罢了。既然没被发现,他便速速用完再交还便是。
他直跑下灵鹫山才恢复人形,踩着风火轮回云楼宫了。
回到小院时,那银色小猫仍趴在秋千上呼呼大睡,被他拎起来放在灯罩上。小猫睡眼惺忪不明所以,舔舔前爪继续打瞌睡。
哪吒用指尖火燃起三支香,抵上琉璃灯的灯芯。
并没有灯火亮起,院内却莫名出现银白色莹尘。如同起于微末的风漩一般,那莹尘围绕着琉璃灯盘桓浮动,转瞬间又如雾气般弥散开,眼前现出风雪中一架疾驰的马车。
他盘腿坐下,支颐沉默看着异时异地的人世之景。
琉璃灯火直通幽冥,可显逝者一生之景。而他以这猫的魂体作引,欲观惭英前生的因缘变故。
一名仆役目眦欲裂拼命抽动驾车的几匹骏马,马儿四蹄奔踏喘得如同风箱,马车似已不能再快了。
车内坐着三个女子。疾驰车中坐得当然很不舒服,但她们无人抱怨,只掀帘肃然望向窗外。
哪吒敏锐发现那只躲在包袱里的猫。终于看清它的毛色,原是只通体雪白的尺玉霄飞练。
随后又认出惭英。
这一世她的容貌妍丽肤色玉曜,身量却格外瘦削,几乎让人担忧一阵风也能将其摧折。
她突然开口打破沉默。
“公主可记得,昔年大司马收复洛阳,我们在洛阳住了二年余。府内少有宴饮,我为排遣无聊,学会了御马驾车。”
与她对坐的女子年长一些,衣饰华贵神色雍容,听罢此言却不由眉头紧皱。良久唤了一声:“……阿妹。”
惭英却微笑起来,起身郑重下拜。
“我与公主相伴已有十年,感念公主高义,愿为您引开追兵。”
见公主抿唇不语,她又再拜低声道:“您万不可落入敌手,大司马和陛下都盼您回去。务必早做决断。”
一旁侍女也十分心焦,不住磕头哀哀哭泣,终引得公主一叹,起身与惭英互换衣饰。
公主最后塞给她一柄匕首,紧紧拥住惭英的单薄肩臂,在她耳畔说:“我只愿能与你在建康重逢,如若不然……”
她却释然一笑,宽慰道:“死何足惜?以待来生。”
车夫陪着公主和侍女跳下马车,隐入道旁树丛。惭英将垂髾服的层叠衣袖挽起,执起缰绳驾车疾驰而去。那雪白猫儿贴在她膝畔,呆呆望着飘动的马鬃。
血红残阳坠入长河,一队追兵终于将马车逼停。为首之人对照画像打量惭英,渐渐露出狐疑神色。
如铁大掌钳住她下颏,正欲仔细看这秀丽眉眼,惭英摸出袖中匕首毫不犹豫削去他两指。
痛嚎声响彻山林。那人将她踹倒,毫不留情拳脚相加。一直隐在车上的猫儿凄厉嘶叫,跳过来抓他的眼睛,却被狠狠摔在地上。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便不动弹了。
——
这一战终于偃旗息鼓,襄邑百姓忐忑出门寻觅米粮,却见城楼上倒吊着一具尸体。
那尸体剜掉了右眼,左手也被砍去,整个尸身似被鲜血浸透。
城门附近张贴了一张告示,难得有个识字的书生给周围人逐句念着。人群最外的听不清楚,挠头问前面的人:“上头挂这尸首是何意啊?”
被问到的人也听得一知半解,含糊道:“好像是慕容家的人在抓哪个将军的亲族……若有人包庇藏匿,下场当如是。”
冬日第一场雪纷扬而落,将血色轻柔遮掩。饥肠辘辘的乌鸦落在城楼上,打量着空中那团僵冷血肉,好奇地啄了啄。
……
杨戬走进小院时,那琉璃灯已熄灭了。哪吒坐在池边捻着莲花花瓣,不知在想什么。
小猫银色的魂体似有些困倦,趴在他膝头打盹,连啸天上前拨弄都没有理会。
杨戬忽然好奇问道:“这猫儿可有名字吗?”
红衣少年似乎出神片刻。他揪下一片花瓣盖在猫的额头上,轻声说:“就叫雪明吧。”
作者有话要说:注:
1.马善:琉璃灯灯芯之火所化,最终被燃灯道人亲自收回
2.尺玉霄飞练:猫咪纯白花色的雅称
3. “发委藉地,肤色玉曜,不为动容。”
——《世说新语·贤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