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云楼宫。
神仙寿数漫长,在完成各自职责后常聚在一处饮宴消磨时光。
然而与歌舞升平的众多仙家宅邸不同,云楼宫总是十分静谧。宫内园中遍植馥郁花卉,倘若细细看去才会发现,桃花、芙蓉、秋桂、腊梅等一干不同时令的花朵同时盛放,足见主人花费不少心思。
云楼宫西侧单辟出一个小院子,院中只有一方水潭,水面上飘着七八朵莲花。
除了这水潭,院中别无矫饰,只在角落里立着一架秋千。一个少年正倚在秋千宽大的藤椅中假寐,怀里还抱着一杆银枪。
他的皮肤雪白,乌黑眉发似以墨笔点染。即使在睡梦中,他的唇角仍微微抿着似有不快。浅黄色穿花蛱蝶轻巧落在发髻上,他眼睫微微翕动,仍没有醒来。
这如画般的一幕最终被狗叫声终结。
一条雪白细犬自院门外扑进来,四下蹦跳在小院中逛一圈没发现什么活物,便扑进那少年怀里要舔他的脸。
哪吒不知何时已睁开眼,闪电般出手拎住它后颈,嫌弃地提得远些。
他不耐烦地啧了声。
“杨二哥,管好你的狗。”
身披银盔的显圣真君笑吟吟靠在院门上,轻喝道:“哮天,回来。”
又看热闹不嫌事大补充:“我这狗可是荤素不忌啊。你小心些,可别哪天被咬下来一截藕。”
哪吒淡淡一哂。细犬从他手中挣扎出来,快活地跳回杨戬脚边伸出舌头喘气。
哪吒站起身揉揉睡得酸痛的肩膀,走到水潭边沾了几滴水点在太阳穴,总算清醒过来。
“二哥过来有什么事?”
杨戬终于正色道:“近来人间动荡,妖魔鬼怪亦纷纷而起。慈航真人命你我各领一千天兵巡视三岛十洲,锄妖魔于微末,防患于未然。”
哪吒粗略掐算道:“如要走遍十洲,以这些人手至少要人间二十年才行。”
杨戬猛拍下他肩膀,又揽过他脖颈亲热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也向玉帝回禀过,再多人手也要不来。
天上有甚么趣味?跟我去人间好好玩一遭,一定得来我们灌江口喝酒啊,我好好招待你一回!”
身为玉帝外甥都要不来兵,哪吒也不打算再去尝试了,将一身法宝收好便打算跟他出门。
“你…”杨戬却没立刻挪步,挠了挠头迟疑道,“你不用和殷夫人道别吗?咱们这趟出去还是蛮久的。”
哪吒难得笑了笑。杨二郎做人时是人中龙凤,做神仙也是个中翘楚,深谙说话的艺术。考虑到老李家一团乱麻般的家庭关系,很体贴地只提了他母亲。
“那你在这儿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杨戬摆手催他快去,转头就笑嘻嘻将哮天犬抱到秋千上荡着玩。
跨出院门再穿过四时俱全的花圃,哪吒停在主屋门外,混杂花香附着在衣摆上,熏得他皱了皱眉。
他拱手朗声道:“孩儿来给母亲请安了。”
主屋内安静了片刻,而后响起殷夫人的声音:“快进来吧。”
他撩开纱帘走进去,却见房内不只殷夫人和女婢,还有坐在另一张圈椅上的李靖。
见他进来,李靖慌忙将桌上的玲珑塔拿在手里。屋内原本十分安静,这动静便有些明显。
李靖摸着须髯咳了咳,起身道:“玉帝他老人家找我有事。素知你们先聊,我先行一步。”
殷夫人温柔笑道:“你小心些。”
李靖攥着宝塔与哪吒擦肩而过,他却没配合这父慈子孝的戏码,毫不掩饰冷笑一声。
李靖的背影一僵,一言不发加快脚步出去了。
殷夫人轻轻一叹,倒没说什么,只招呼哪吒坐到自己身边来,理了理他臂上胡乱缠着的混天绫。
“今日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
哪吒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斟酌道:“杨二哥和我受命剿灭人间妖魔,此去怕是要在人间待上二十几年,特来与母亲拜别。”
殷夫人目露忧色,问他是否带好各种法宝细软,他都耐心一一作答。
最后她握着他的手,缓缓道:“娘只盼着你快意自在,这愿望从来如此,你可明白?”
哪吒看着那常怀忧色的剪水双瞳,神仙不会老去,那眼角细纹也恒久定格。
他喉结滚动,垂眼郑重道:“孩儿明白。”
——
在人间斩妖除魔倒没什么趣味。难得碰到一个修为尚可的妖物,哪吒和杨戬能把它遛得怀疑妖生。
不过能远离天上那帮老家伙行止自由,心情还是不错的。
仅有的插曲发生在第十三年。他们在西牛贺洲撞见一只金鼻白毛鼠精,哪吒正要将其打死之时,却见李靖擎着塔飘然而至叫他枪下留人。
哪吒本不欲理会,却听得佛祖传音叫他放这小老鼠一马,日后自有缘法。
毕竟当年的莲花身是从佛祖那儿求的,这面子自然要给,只得冷脸收了枪。
那小老鼠油滑得很,见此番没有性命之忧便顺杆子爬,说要拜李天王为义父、认三太子为义兄。
一贯见风使舵的李靖竟也答应了。哪吒料想这也是佛祖的安排,便没再说什么,只回营后拉着杨戬喝了通宵。
说到杨戬,他们两人自伐纣之战建立的战友情颇为牢靠。杨戬十分守信,每年末都会请他一同去灌江口过年节,昼夜宴饮七日方休。
算起来这时已是来到人间的第十八年,只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岛还未巡视。这三座仙岛修士众多,几乎不会有妖邪作祟,他们已然可以提前休假了。
杨戬这人在哪里都能过得逍遥自在,回到自己大本营自然更为快活,年节时与梅山兄弟和帐下草头神同乐。
这些人未受天庭敕封,亦不在乎什么虚礼。即使哪吒总冷着一张脸,他们也上来敬酒对酌称兄道弟。
再夸上一句三太子这张面皮比小娘子还漂亮。
在来得及生气之前,他们已自顾自醉倒了。杨戬托腮遥遥向他举杯,他只得揉揉眉心,一饮而尽。
一地醉汉中,只有他和杨戬还端正坐着。哪吒是莲花身,酒肉穿肠,自然是千杯不醉。杨戬嘛……他至今也没探出究竟酒量几何。
哪吒起身拂拂衣摆正打算离席,杨戬却拎着酒壶过来,勾肩搭背带他上了府内最高的角楼。
高处夜风穿袖而过,倒把酒气吹去不少。
杨戬倚在阑干上自斟自饮,带着笑意说:“小哪吒,别总皱眉啦。年节之交,万象更新,一切都会好的。”
哪吒只好忍住皱眉的欲望。看着那道月白背影,突然问出在心底反刍了几十年的疑惑:
“为何要成神?”
“你的部曲惹得天庭忌惮,不许他们任意往来,”他唇角勾出讥嘲笑意,“而我,每日被李天王那宝塔镇着,倒不如当年在乾元山求学时畅快。”
半晌沉默后,杨戬轻声笑了。他指着满天星子和夜幕下重重人家,慢悠悠道:
“须知此景,古今无价。”
他跳上阑干坐下,背后是百丈深空却浑不在意。杨戬又饮一口酒,忽然低头认真打量哪吒神色。
哪吒见他面上微有酡红,皱眉道:“你喝醉了?”
杨戬摇摇头,微带讶色惊异道:“小哪吒,你眉间的红莲印怎么亮了?”
“难道是红鸾星动?”
作者有话要说:注:
“须知此景,古今无价。”
出自柳永《二郎神·炎光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