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听不到身边那人的吐息声了，哪吒手上顿了顿，将混天绫收进怀里。
说起来翻花绳还是龙吉公主教他的。那人是西王母和昊天上帝的女儿，身份尊崇，且出了名的爱看脸。
刚来军营时她很喜欢和哪吒混在一起，不过更多把他当小孩子看，甚至教他小姑娘常玩的翻花绳。前段时间招降了截教颇有名气的玉面郎君洪锦，如今听说快议亲了。
他用手指探了探惭英的鼻息，还有一点，但实在是微弱。她臂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但也无济于事，万仙阵法已快将她吸干了。
哪吒托腮端详她这一世的肉身，一边等着阴差来，免得哪个孤魂野鬼钻空子把这副还算齐全的皮囊偷走。
他记性一向是很好的，当然也记得她在陈塘关时的容貌。那是被生活磋磨的一张面容，病色格外显眼，是短命之兆。
今生看上去倒年轻许多。
身在莲池时他尚未生出双眼，无从得知她那时的面容。只因整日躺着颇为无聊，将她魂魄的气息记得格外清楚。
今日蹬着风火轮闯进万仙阵时，他便察觉到一缕熟悉的魂息。只是当时阵中形势瞬息万变，两派数千门人混战，狻猊舞势，山崩地塌。哪吒难以分神去查探那魂息源头。
战后回到营中，通天教主同师祖莅临讲和，一众弟子需在道旁接迎。直到深夜才得以脱身，他便立刻往这残阵来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将混天绫化成披风给惭英罩上，她却突然睁开双眼。
仿若人之初醒一般，她盯着哪吒茫然看了半晌，疑惑道：“殿下，我这怨气怎么更重了？”
这是……想起来了？
轮回往生之人合该没有前世记忆，如果想起来，那只能说明她正徘徊于生死之际，迷魂汤的效力减弱，离下一次投胎不远了。
哪吒并拢双指探了探她的额头，而后不由得微笑道：“你这副性子，还真是没有变啊。”
他翻阅了惭英今生的记忆，她这生辰八字只能说是十分倒霉。当然，也可能是地藏菩萨的恶趣味罢了。
她低头捏了捏臂上伤口，又挤出几滴淡粉色的血沫。
“我做错了吗，殿下？”她凝视他的眼睛，似要真心求一个答案，“难道我本应接受这命数，于阵中从容赴死吗？”
他的嘴角绷紧，面上如覆寒霜，避开她的视线，却将混天绫掏出来囫囵披在她冰冻的肩上。
“当然不。”他轻声说。
惭英倒是很信任他的样子，甚至没有追问缘由，只点点头并没想在这个话题上打转。
毕竟，阴差到来前的片刻空闲十分珍贵。
她关切问道：“殿下近来一切可好？”
哪吒不置可否颔首，又见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
“殿下给我讲讲您遇到的趣事吧。”
也许这一世惭英和同辈弟子交往更多，性格也比从前活泼一些。他发觉自己很难拒绝将死之人的请求，却一时想不出过去十几年有什么算得上“趣事”。
左不过领受师父或姜元帅之命，杀敌破关降妖除魔。思索半晌只想到杨戬和他那条狗算是和“趣味”沾边。
“姜元帅曾作法以钉头七箭书对赵公明施下诅咒，日日消磨他的三魂七魄。你们的闻太师知晓后，派了两个徒弟来岐山盗走箭书，姜元帅遣我和杨二哥前去追回。
杨二哥先一步到了商营。他的玄功了得，便化成闻仲的模样，从那两个小徒手里将箭书骗回了。”
惭英嘴角抽了抽。其实一个年轻郎将不讲武德，扮成老头子模样招摇撞骗还是挺好笑的。
如果闻仲不是她师父的话。
“这位杨二郎实在是……不拘小节，”她干笑夸道，又好奇地问，“与殿下相比他的道行如何？”
哪吒抿唇不语，一双寒星般的眼笼在发丝的阴影中，半晌答道：“工力悉敌。”
“哦哦。”惭英点点头，那说明杨戬功力还蛮深厚啊。
火尖枪的光亮外突然多了一盏白纸糊的灯笼。两名阴差自黑暗中浮出身形，向哪吒躬身一礼道：“见过三太子。”
这便是分别的时刻了。惭英察觉到微弱的不舍，只得在心中一叹。这一世转生前能与故人重逢，本就是意外之喜，已不能奢求更多。
正想将混天绫解下还给他，哪吒却已站起身，冷冷对阴差道：“我送她一程。”
“这……”两个阴差为难地交换眼神。
地府从来没有陪着去投胎的先例，但他们又知道哪吒是个名号响当当的煞神，甚至敢将东海三太子拨皮抽筋，连龙王都敢痛揍。他们两个微末小官，哪敢逆其锋芒。
许是知道他们为难，哪吒又道：“我只送到三涂河畔，不会误了你们差事。”
肯如此解释这煞神已是十分给面子，他们只得应下，点头哈腰道：“三太子您先请。”
惭英于是享受了一次“狐假虎威”的乐趣，同哪吒并肩走在前面，两名阴差反倒喏喏跟在身后。
在殷都这一世是直接从菩提座下投生而来，因而现下是她第一回走这条路。路上孤魂野鬼渐渐多起来，但似乎畏惧哪吒枪尖上挑着的三昧真火，又或是畏惧哪吒本身，都离他们远远的。
走着走着便与另两条路的人流…鬼流汇合，哪吒适时解释道：“我们走来这条是血涂，另两条路是火涂和刀涂。”
惭英听得一知半解，但仍将这些仔细记下。
路边忽然出现一条平行的河流，水流十分和缓，而源头隐于重重雾中。既然刚刚走来的路是三涂，想必这条河便是三涂河了。
远处魂灵摩肩接踵，鬼流的行进滞涩起来。她远远望去，似乎都堵在河上一座窄桥前。
“那便是奈何桥吗？”她停下脚步问。
哪吒点点头说是的，随之驻足却不明所以。
惭英笑了笑，将混天绫化作的披风解下来，折成规规矩矩一叠，双手奉还给他。只是那莲花气息还浅淡浮在颈侧发间。
“就送到这里吧，殿下。”
身后两名阴差抬袖擦去额上汗珠，喜不自胜松了口气。这位灵珠子转世背着一千七百道杀劫，跟着他实在压力太大。
哪吒微眯双眼看她，没有接过混天绫。
惭英在心中又是一叹。这一世她本是个十分年轻的鬼，叹气叹得彷佛老了几百岁。
哪吒一双眼仍定在她身上，不笑不动如一尊玉像，冰冷眉眼似乎能割伤风脉，镇压亡魂。
细细想来，惭英几乎没见他笑过。只有当年在净水中温养莲花身时，他是常笑的，虽然多半是讥嘲之意。只可惜那时他尚不具实体，惭英只能从笑声轻佻的尾音里，模糊感到那飞扬的少年意气。
如今他容光更甚往昔，却像缺失了某种温度。
“就送到这里吧，”她再施一礼真诚道，“多谢殿下陪我一程。愿您常怀喜乐，战无不胜，终得封神。”
他左手接过混天绫，右手却出势如电，一指点在她眉间。
两人额上同时亮起一朵鲜红的莲花纹，几息后又各自隐在皮肉和魂火之下。
身后阴差见此大惊失色，支吾道：“三太子，您这是……”
哪吒并不理会，只对惭英解释：“这是一道追踪符咒，我将它种在你的魂火里。即使转世轮回，我也能找到你身在何方。”
惭英微微一惊，这意外之喜将她眉目点亮。明明只是单调的银白魂体，却彷佛染上稀薄的奇异光色。
还没等她道谢，哪吒便先开口：“快去吧。”
阴差押着她忐忑走了。唯恐再横生枝节，在重重鬼魂中插了队，迅速将她带到孟婆面前，催促她快些喝了迷魂汤。
孟婆并不像传说中一般是个老者，反而是个十分美艳的女子。她上下扫视惭英半晌，噗嗤一笑，似已看透她的往世来生。
孟婆轻挽起紫色罗袖，从锅里盛了一碗汤，却没有立即递给她。无视那两个阴差的焦急神色，她慢悠悠挑起惭英的下颏，笑吟吟道：
“喝我的汤前还能最后回望前世一眼，小姑娘，你要回头吗？”
惭英阖上双眼。混天绫留下的莲花气味早已在拥挤鬼潮中逸散，她却仍能自心中一一构建。三分荷叶的青涩水汽，五分莲花清淡甜香，最后两分是净水的柳叶尾韵。
“不必了。”她这样说，接过那碗汤一饮而尽。
她跟着其他鬼走下奈何桥，似乎有什么随着她迷茫的步履，一步步化为齑粉。她惶然向彼岸望去，幢幢鬼影俱是陌生的面容。
只有一人周身红衣，垂眼望着三涂河出神。
她不明白。
阴间……怎么会有那样明艳的红色呢？
作者有话要说：注：
1. 迷魂汤，效力同孟婆汤，使各路鬼魂忘却前世记忆
2. 三涂在佛道中有不同解释，此处有融合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