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截教弟子。
普通之处具体表现为,在一众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中,她是个平平无奇的,人。
在她七八岁时,殷都及周围的平原发生过一次□□。父母都在那时饿死了,她用最后气力爬到殷都城外,幸而被师父救下,此后追随他学习道法。
师父闻仲是一位爽朗老者,亦是殷商三朝老臣,纣王也对他怀有三分敬畏。
他门下弟子众多,惭英在其中算不上出类拔萃。她的法术学得不好不坏,人生规划是出师后用算命养活自己。
但在出师之前,商周之战爆发,闻仲太师受命兵伐西岐。惭英作为门人之一自然也得跟着西征。
她存在感不高,多数时候只在后方运送粮草辎重,最能抢夺战功的位置轮不到她。虽然接触不到第一手邸报,她还是渐渐形成对局势的判断。
最明显的一点是,她周围的同伴越来越少了。
虽然一部分是在战场上折损,但更多是被说动后反商归周。
“凤鸣岐山,周氏当兴”那一套天命论对她没什么吸引力。倒不是她对殷商和纣王多么忠心,而是她打从出生起就在饥荒盗匪的夹缝中求生,已将这水深火热视作常态。
城头变幻帝王旗,她觉得换一波人也无甚区别。再好能好到哪里,再差又能差到哪儿去?
但从周围同伴的倾向看,这战局于殷商不容乐观。她也在完成军务之余,谨慎地筹划着脱逃后应当如何避祸。
但在她谋划完毕前,闻仲战死于绝龙岭。闻仲麾下一众门人只得跟着师父的师父——金灵圣母,继续向战场这搅动的涡旋中投喂血肉。
金灵圣母是通天教主四大弟子之一,法力更为深厚,自然是瞧不上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平时只用他们做些跑腿的任务。
可这日却十分稀奇,金灵圣母和颜悦色将惭英并其他五个小童叫来,予他们一份阵法图,交待他们需在夜里酉时末各到几处位置护阵。
按说已近终局,这一战阐截二教必倾力而出。截教虽显颓势,但总不至于要用他们几个初出茅庐的弟子护阵。
几人心里直犯嘀咕,但面上只敢喏喏应下,唯有惭英面色平淡没有说话。
她的法术平平,但因人生志向是算命,对河图易数研究颇多。此时她端详这阵法图,渐渐看出几分门道。
金灵圣母高坐堂上,冷声问道:“可有异议?”
惭英拱手一礼,问道:“敢问娘娘,这阵法可是脱胎于诛仙阵?”
圣母挑眉,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回道:“你悟性尚佳。不错,正是教主命我自诛仙剑阵改良而来。”
惭英又道:“诛仙剑阵变幻无尽,且无需阴阳炼化,自引水火之力,一旦入阵,大罗金仙亦难逃一死。
此阵与之一脉相承,且辅以六魂幡居于阵中,可自行运转不息,并不需要人来护阵。如弟子所想不错,我们几人的生辰八字应当阴阳协调,娘娘是想用我们
——祭旗吧。”
金灵圣母勃然变色,其他那几人也不是傻的,登时涕泪俱下跪地求饶起来。只有惭英笔直站着,似要追问一个答案。
圣母反而收了怒色,冷笑道:“糊涂些未尝不是幸事。本想让你们心平气和往生极乐,既然你们要死得明白——来人!”
门外涌入十余位亲传弟子,将他们几人按倒以捆仙索缚住。
“按时辰将这几人置于阵中,不得贻误时机!”
“是!”众人纷纷领命。
惭英挣扎不得,只好凝神保存体力。傍晚时他们被一一放进阵里,听兵士交谈这阵似乎叫万仙阵,以通天教主为阵眼、众教徒修为催动,乃是截教的殊死一搏。
她被置于六魂幡一角,额外又捆了一道索,押送者用弯刀割开她臂上血管。暗红血液汩汩流出,渗入地上画下的法阵中,使法阵隐隐散发紫色微芒。
她觉得有些冷。
押送那人垂眸怜悯看她一眼,留下句“自求多福”便转身走了。
惭英试图凝神思索对策,但那法阵在抽走血液的同时,似也惑人神智。
她看到沃野千里化作焦土,农田颗粒无收。看到母亲割下一块腿肉试图塞进自己嘴中,转瞬又化作干瘪尸首。
岁大饥,人相食。她向殷都巍峨的城墙爬去,却感觉被什么扯住。回头看去,一个眼放绿光形似骷髅的人死命攥住她脚踝,嘴中露出森森白牙。
痛楚将惭英短暂唤醒,原来她已将下唇咬得血肉模糊。金戈声似钻进颅内搅得她脑仁发痛,她挣扎坐起用牙齿解开刚刚敷衍捆上的那层绳索,却对另一道无计可施。
喊杀声渐渐遥远起来,反而臂上血液流淌的声音格外清晰。她将脸埋进膝盖,迟钝发觉自己的牙关打颤,周身发抖。
……好冷啊。
好恨。
如果是在战场上搏杀而亡,或许还能宽慰自己技不如人死得其所。但却以这种近乎荒唐的方式,死在自己人手中。
该恨谁呢?
恨金灵圣母冷血漠然,恨通天教主不择手段,还是恨闻太师将自己捡回去却先赴黄泉?恨纣王暴虐不理民生,还是恨父母无力喂养,却偏偏将自己生于彼时彼刻,成就一副命丧于此的生辰八字?
抑或……该恨自己吗?
惭英枯坐阵中,直到旷野无声。太久了,久到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然死去,尸身都化作冰雕。
有窸窣脚步声向她行来。
那人停在她面前,俯身用手扶起她的下颏。
那手指也是冰冷的,没能让她感到暖意慰藉,却有浅淡的莲花香气萦绕。明明这个季节不会有莲花开放。
她用尽全力掀开眼帘,眼前人一身红衣,手里提着一杆银枪,枪尖上挑着一簇火苗,照亮他近乎艳丽的面容。
一头漆黑墨发高高束起,眉目锋利如刀。
他生得像……天命宠儿,和惭英是很不同的。
那人用冰冷手指探了探她的脉搏,迟疑半晌,撩开袍子在她身旁盘膝坐下。
“你认得我吗?”他问。
这嗓音仿佛是熟悉的,惭英却想不起谁曾这样同她说话。拖着锈蚀钝重思绪想了很久,她从齿缝断续挤出几个字:
“…西岐…先…先行…官?”
“是我,”他点点头,又很耐心地说:“我叫哪吒。”
臂上红绫顺从滑进他手心,幻化成发带宽窄的绸带。那眉目冰冷的少年就这样把红绸套在指间……翻花绳?
他没有再问什么,似乎只为在阴差到来前,单纯送她一程。
翻飞手指渐渐模糊成一片虚影,惭英阖上双眼,却仿佛仍能看到枪尖上跳动的那团火。
让她感到虚幻的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轮回转世进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