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除了遍体游走的痛楚,他还觉出透彻心扉的冷。
话说回来,他现在应当没有心这种东西了。
这笑话无人分享,哪吒只能暗自笑笑,又去体察四周。缭绕的荷花香气清淡,梵音悠长不绝,他良久才弄明白自己似乎浸在一方莲池中。
一阵细碎脚步声接近,有人停下来,向池中倾倒无根水。他凝神感知半晌,发现竟是个熟人。
“怎么是你?”他问。
那人仍旧是沉静的语气,温和有礼道:“托三公子的福,在下并未落入轮回。只需在菩提座下侍奉,赎尽罪愆。”
他嫌恶地说:“莫叫我三公子。”
两人一时沉默。哪吒记性向来很好,却思索半天也没想起她的名字,大抵是当年行刑前忘记问了,便又开口:“对了,你叫甚么名字?”
“观音尊者赐名,惭英。”她说。
哪吒乐不可支笑了半晌,赞道:“好名字。”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如此看来菩萨也是个有趣的,这是对庸碌世人的嘲讽之意吗?
许是挥剑自刎前便没想过来生,他良久才想起自己的境况,又问:“我为何在此?”
她拂了拂衣摆在池边坐下,为他详细讲了来龙去脉。原是他魂飞魄散后,师父太乙真人请殷夫人在翠屏山为哪吒修一处宫殿,使其自香火中重聚生魂、修复肉身。
这庙祠千请千灵,万求万应,因而香火大盛。谁料半年有余,某日李靖经过翠屏山,看到络绎不绝的进香人,才知道这里供奉的是哪吒,勃然大怒。他入内赶走香客,挥鞭抽碎金身,火烧哪吒行宫,令太乙真人大为光火。
他听到这儿自嘲低笑。原来最不想让他活的,仍是那位“父亲”。
“后来太乙真人又寻到佛祖,以莲藕为骨、荷叶为衣,为殿下重塑真身。如今殿下醒来,便已熬过最凶险的时机,只需以净水浇灌温养新躯,不日便可行动自如。”
哪吒奇道:“可神魂已消,又如何寻回呢?”
“殿下如今是莲花身,无魂魄,无血肉。不受百病,邪祟莫侵。”她托腮看着房檐,耐心地答。
他如今双目尚未长好,只能模糊感知到外部光影。这日似乎是个晴天,将这一池净水晒得暖洋洋的,没有刚醒时那么冷了。
惭英没有要走的意思,将书卷摊在膝上读起来。哪吒便兀自发呆。
无论有多大本事,他自刎时仍是少年,忽然想起什么,别扭道:“我那副样子……是不是很丑?”
惭英抬起头愣了会儿,才明白哪吒说的是剔骨削肉时的模样。这……倒也说不上丑,只是骇人罢了。又想到他那时的年纪,果然只有小孩子才不忧心生死,而在意这些吧。
她心中一叹,只避重就轻说:“待殿下重生,自然仍是美姿仪。”
——
惭英每日的活计并不繁重,只需按时将净水注入莲池,查看莲花身的生长再向上回禀即可。
其余时候她便在莲池边诵读佛经。为了养这副躯体,哪吒大半时候昏睡着。但偶尔清醒时太过无聊,也会同她搭话。
“你每日念这些,不觉得无趣吗?”反正他当年对着书卷,多坐半刻钟屁股就痒。
“诵经可以静心,”她思索半晌说,“世尊曾言殿下亦有慧根。我近日读经时有一处不明,不知殿下能否为我解惑?”
哪吒百无聊赖道:“说来听听。”
“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敢问殿下,当作何解?”
哪吒是何等灵秀机敏之人,当即便明白她在开解自己于重塑真身一事的怨气。
他心中微有不快,于是刺道:“你如今倒是伶牙俐齿得很。我却问你,你可对前尘往事彻底释然了?”
她合上书卷,俯身看池中莲花,十分坦诚道:“我仍有怨。”
哪吒这下心内平衡了,颇为满意。
——
半月后惭英浇完水对他说,菩萨言她此间事毕,需下界轮回磨砺以消怨气,今日特与他道别。
如果眉毛已经长出来,哪吒肯定要狠狠皱上一皱。他恨铁不成钢道:“你也是个傻的,那帮老家伙说什么便信什么。”
而她难得笑了,敛起衣袖对莲池像模像样拜了三拜,只说:“多谢殿下往日照拂。”
她走后无人再同他说话,哪吒觉得有些落寞。无聊时回味惭英草率的道别,又想到自己并未照拂她什么。
又过了十日,他终于从莲池中爬出来。太乙真人也喜滋滋来了,对佛祖好一番感谢,又向哪吒交待兴周伐纣之天命。他这师父实在护短,颇心疼这徒弟的一番遭遇,又慷慨赐下许多神兵。
而哪吒毫不客气提着崭新的火尖枪,去陈塘关向李靖寻仇。这便宜老爹被他杀得人仰马翻,甚至连回护李靖的文殊菩萨也被戳了三个洞。
最终李靖得了玲珑塔,整日擎着以保小命自不必提。往后商周大战,他们还需做表面同僚。
哪吒仍是浊世美少年,甚至重生后身量抽条,容光更甚往昔。一身红衣夺目,足踏风火轮,混天绫无风自舞。双瞳如点墨漆黑,目光摄人令妖魔遁逃。
可那胸腔是空的,纵然控得三昧真火,一副莲花身骨仍似寒冰。他无心无魄,天上地下,再无什么勾魂阵法拘得住他。
作者有话要说:迅速重生!